巷尾的小莉有一天喜孜孜地來報信,俞家的小姝和小謝要搬回來長住了! 

    小莉家隔壁的俞家有四女一男,俞伯伯三十多歲,中等身材,深色皮膚,一口白牙笑臉迎人。俞媽媽不到三十,皮膚白嫩,身材高挑,成天忙著孩子家務,和俞伯伯伉儷情深。大女兒小姝和二女兒小謝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北部,俞伯伯是獨子,此番接父母同住,全家團員,也是善盡孝養之意。

    當時,俞家老三是我的玩伴,這大頭小妹妹,天天跟進跟出,絮絮叨叨,情急了結結巴巴,卻是個烈性子,有一回不知為啥惹火了她,小女孩一路哭喊回家,把所有的狠字眼掏盡,拋在長巷的空氣裡,“嘉為是強盜,是小偷,是..是..是共匪!” 惹得隔壁王伯伯家的獅子狗狂吠不已,因此當我聽到她那兩個美麗有教養的姊姊要回來時,不禁暗喜,真是出頭天了!

    小姝和小謝我見過一兩回,她們自幼跟飽讀詩書的爺爺,慈祥的奶奶同住,漂亮之外,還有一般黃毛丫頭少見的氣質,所謂書卷氣吧!小姝的學名是靜其,想來是出自詩經 「靜女其姝」這句詩。小謝的學名是詠雪,該是根據《世說新語》謝安與姪女謝道蘊詠雪的一段典故,盼她有詠絮之才吧! 

    小姝五官秀麗,膚如凝脂,薄薄的朱唇未語先笑,一對深邃明亮的大眼卻不時瞇著,有時是因為愛笑,有時是因為深度近視看不清遠處。她搬回來後,小莉和我為了爭取她成為知己,還著實爭風吃醋過。後來,小姝和我同班,順理成章一同上下學,做功課,小莉也想開了,好歹她是俞家的緊鄰,佔地利之便,友誼均霑,秋色平分。我們有事沒事就溜到俞家去盪鞦韆,跳繩,玩躲貓貓,扮家家酒,玩累了便倒在俞家的榻榻米上休息,彷彿自家人一樣,余伯伯常笑咪咪地說,"乾脆就當我的乾女兒吧!" 

    人如其名,小姝是個靜女,嫻雅端莊,除了上學,很少出門,小謝卻好動愛玩,很快便取代了老三,成為我形影不離的玩伴。巷裡鄰居都說俞家四個女兒,老二小謝最美,皮膚雖比小姝要黑,但瓜子臉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一臉嫵媚,天生美人胚子。我家許多舊日照片裡都有她的身影,總是一身橘紅棉襖,梳著兩條麻花辮。

    我一生中和大自然最親近的時光便是和這美麗女孩一起渡過的。十歲那年暑假,我和小謝像是聽到了原野的呼喚,成天著了魔般,在野外捉蝴蝶,蜻蜓,摘野花,拾漿果,曬成了黧黑的野丫頭。早上太陽還沒熾熱,我們就溜出了家門,到附近的大院子和體育場去玩。一路行去,總有東西吸引我們駐足,門前大水溝流水潺潺,清澈的水底有小魚游動,溝邊住家牆上爬滿了淺紫色的牽牛花和瓜藤,蜜蜂在鵝黃的花朵間嗡嗡吟唱,小粉蝶翩翩伴舞。兩個小女孩站在暖陽下,一心癡念,思量著如何避開螫人的蜜蜂,伸手抓蝴蝶。逮到了,就往口袋裡塞,兜著衣裙,露點空隙,既怕蝴蝶飛了,又怕他們悶死,真是好生為難!

   路旁觸眼是桃紅,粉紅的扶桑花和玫瑰,擎著清晨晶亮的露珠,我們摘下花瓣,回家搗花成泥,塗在指甲上充當蔻丹。草叢裡有各色野花,清新的草味衝鼻,常見一種橘紅野花,狀似迷你繡球花,抖落成二三十朵迷你花,用線串起,短的當手鍊,長的當項鍊。大自然嬉戲的野趣,也滿足了小女孩對美麗裝飾的嚮往。 

    燠熱的午後,趁著家人午睡,我們起身往稻田彼端的大院子去了。大院子是舊式四合院,磚牆內幾戶人家,靜悄悄的,都在午睡吧!只有桂花,茉莉花兀自吐露清香。磚牆外大片空地上一棵垂著長長鬚根的大榕樹,投下濃濃的樹蔭。我們不以在樹蔭下乘涼為足,像猴兒般爬上虯結的樹幹,找到一處可容身的樹凹,牴足躺下,仰臉朝天。此時哪還看得到天,只有一頂蓊鬱華蓋,縫裡透出小片藍天,偶而吹來一陣桂花香,葉片相互輕擊,這樣的午後，好不逍遙! 

    黃昏時,我們夥同鄰家男孩們上體育場去,晚霞絢麗,蜻蜓滿天飛，不時棲息在樹叢上。最常見的是淺橘蜻蜓,一個個愣頭愣腦的,很容易逮住，瞬間便兜個滿懷。紅蜻蜓少見,偶而驚鴻一瞥,便為她的絕色傾倒。她像舞姿優雅的芭蕾舞伶,悠然獨舞在天地之間,人們剛欲一親芳澤,她便翩然而去,像一場飄渺的夢。而那黃黑條紋相間,氣宇軒昂的大王蜻蜓,更是我們的最愛。能逮到這蜻蜓之王,便勝過上百庸祿之輩的橘色蜻蜓,是傲視同儕的事,即使遭他痛咬一口,也絕不輕易鬆手。

    天快黑了,農舍的燈光逐一亮起,情侶們出現在體育場的山坡上。我們像練功般,一個接一個從小坡頂上翻著觔斗，一路滾到坡底下,偷眼看情侶們哭笑不得的模樣,這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去。快到家門口, 隔壁王家的院落裡傳來了震天價響的 <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王伯伯的四川腔喊著口令 "一,耳,三,死”,功夫課開始啦,弟子們一個個摩拳擦掌,早已蹬得地上砰砰作響,塵土飛揚了。我們心下一緊,糟了,回家晚了,不挨罵才怪!只見小莉的媽已經等在巷口,一見兒子小虎,就拽著他耳朵,穿過小巷,一路罵回家去。 

    這樣充滿鮮活回憶的夏天卻不常有,不久後，我們便一個接一個地捲入了惡補升學的昏天黑地裡。當我再度有了閒情逸致,想親近草原上的野花、蝴蝶、蜻蜓,到榕樹下做仲夏日之夢,俞家和艾家已經搬走了,小巷裡不再有呼朋引伴的聲音,我便這樣揮別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