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水晶鐘05

大陸老家有棟大庫房，裡面全是古董。庫房裡甚至有不少古代的各式兵器，也有些西洋玩意兒。我收到手裡的這只鐘，我媽已不記得出自何處？也不知我爸顛沛流離時為何還帶著這只鐘？只記得我爸當年在大陸最後一站離開上海時，大背包裡就有它在裡面。看手工明顯是西洋的古典型式，底座矩形下有橋洞空心，然後以四條弧形線向上收縮，快到小平頂上又有十幾個切割面。整體有點像巴洛克的雕花窗頂，應不是中國工藝。

水晶鐘的一個座腳邊，在我有記憶時就都已缺損了一角，我想那很大可能就是我媽的傑作。我媽一和我爸大吵就會亂摔東西，而他們上演鐵公雞戲碼又是家常便飯，這只可憐的鐘已不知被她摔過多少次！那個高貴亮麗的造型仍艱難地維持下來，只有我會愛護它，直到大約是我上高中時它才失蹤了。進入藍色水晶世界的記憶，可以追溯到我還不會走路的嬰兒時代，仍依稀還記得最早那時，我兩眼發直地往水晶裡看，應該說是逐漸"進去"，就可以開始飛翔，不再困在這個幼小脆弱的殼子裡。大約是我爸首先發現，這只水晶鐘可以止住我的哭泣，所以就常把這只鐘放到我小手可以摸到的位置。

藍色水晶鐘裡似乎蘊藏了一個更廣袤的世界，在裡面我就自由了！那裡面還另有位"媽媽"，和我睜眼看到現實世界裡的媽媽，無論體型或個性都完全不同。裡面的世界所有物象的色彩更多、更明亮，但我卻始終看不到那位"媽媽"的臉孔，直到初三她消失前，我也從沒看清楚過她的臉孔。許多年後我已成年時，偶然一次在靜坐著時忽然進入"輕安"狀態，那種渾身舒泰毫無重量的喜妙之感，難以筆墨形容，但並未維持很久。我才忽然回想起，藍色水晶鐘裡的世界整個不就都是這種感覺嗎？

小學二年級開始，我真正的苦日子才終於到來，每天清晨催我起床的不是藍色水晶鐘，因為它早就停擺了，它只是長年在床頭默默伴我。我爸另給我準備的小鬧鐘倒是從沒節約過，鬧鈴是催不醒他的，不過晨雞叫聲有時比鬧鐘更早，大多時候我是在晨雞叫時就翻身起了床，記憶中，清晨時西沉的月色仍然又大又圓，到我上初中時，工廠漸多，就看不到這般皎潔碩大的月色了。懸在樹梢斗大的月色，只有在我"進入"到藍色水晶鐘裡，那個景象永遠都存在。

藍色水晶鐘默默給我的呵護，遠多於我在成長中對它的了解。有一個最早出現的奇異境像，使我最早發現到藍水晶裡不但有個"另類世界"，它似乎還有一雙看不見；卻能反射現實世界影像的眼睛。我那時大約是個不足一歲的小孩，一場流行性感冒弄倒了許多人，也包括我媽和我。我媽病倒了，不能再去學校教小孩們上課，她躺在床上有時仍會艱難地不時爬起來，看看躺在書箱裡的我，那時一個空書箱就是我的嬰兒床。我病得更重，很快就轉成了肺炎，不得不送往醫院去急救。

肺炎又引發了嚴重哮喘，我的呼吸愈來愈急促，卻也愈來愈微弱，我快要死了！這軀體裡的另一個"我"雖然有著將要解脫般的無所謂，但也受不了病況帶來的痛苦，仍然盼望趕快先把病治好吧！我爸把身邊唯一積欑的一隻金戒指也賣了出去，那時住院要用最好的藥可是非常非常貴的！我媽也病得不輕，但她覺得在家躺著吃藥應還可以撐得住，就盼著能否救活我。

入夜我的喉管只有細小的咻咻聲，有時還會短暫停頓，我爸忽然想到一件事，騎著腳踏車飛快趕回家，再回醫院時就揣著那支藍色水晶鐘，放到我肩側，但他不知道只放在我身邊仍是無用的，我必須臉貼著鐘體的水晶面才能"進去"。他守在床禢邊不敢倒頭睡去，就在欄杆邊打著瞌睡。半夜裡忽然一陣猛咳，一大坨黏痰從我喉嚨裡咳出來噴到嘴邊，也因為這一咳的震動，我從仰著的睡姿轉成了側臥，我爸驚醒，幫我擦掉嘴邊黏痰，看我已恢復呼吸，他才放心在病禢旁的長椅上躺下。

剛才這一咳救了我，不但使我的肺有了較充足氧氣可以進入，而且側臥後，我的臉頰就剛好在眼前貼著藍水晶。我全身一直像火烤般的感覺，在"進入"藍水晶後就忽覺通體涼爽，多日來似睡又非眠的疲倦感，一下子就都被隔離在藍水晶外，我沉沉地眠進藍水晶的氲氤中。一直酣眠到快清晨時，被我爸搖肩叫醒，一睜眼，奇怪的狀況出現了！我似乎是躺在兩個世界的交界間？而且可以同時看到兩個世界的景象，前面是我進去的藍水晶世界仍然在雲霧繚繞的門口。

此時我是側趴著，藍色水晶鐘仍貼在我左臉頰邊，但這時我卻同時看見了我腦袋背後的景象，而且比平時雙眼視界更寬大得多。這就像一個人面對鏡子，既可以看見自己，也可以同時看到背後的人一般，但更清晰，也沒有自己影像的遮擋。又像透過一面廣角鏡的寬幅，卻完全沒有廣角鏡的影像扭曲，我背對我爸，卻反面看見他在病禢旁滿臉焦急的面容。因為，沒有聽到我連日來呼吸困難的咻咻聲，他在擔心我是否已經死掉了？他搖醒我，就立刻把我身體翻轉成仰臥，這時我不但沒有喘息，兩眼還清澈地對他笑著，他立刻去找護士來，護士去調了一碗奶粥，我很快吃完，當天下午就出院了。

這個小孩本是難養的，藍色水晶鐘告訴過我，以前好幾次無論是男人或女身，我都不曾在世上停留到壯年，或因一樁自然的意外事件；有些世還是孩子時就走了，我們這種人需要用較快速度；體會人間較多的經歷，以人間看法似乎不幸，但在更原初的實相而言，並沒有所謂幸或不幸，而只是一個角色的投射，那個更大的本體從未死過，只有轉換和自然的創生。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演員，一跳到這個世界舞台上大多已忘了來處，而且都演得那麼賣力忘我。

小學一年級時，一位在我媽家鄉鎮上的故舊遠道來訪，他是一位精通堪輿和命理的單身漢，我媽讓他給我看命，一看完他就眉頭緊皺，遲疑良久才不得不說實話，他說︰「這個孩子有點難養！是否能過得了成年？還得再看他造化！」那以後有段日子我媽常躲到廚房後面哭。但我其實已愈來愈投入我的角色，無可返顧。

未完待續～

導讀︰

藍色水晶鐘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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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水晶鐘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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