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南京撤退

藍色水晶鐘04

或許心底的創傷太沉重了？我家兩老向來甚少在家裡談到以往大陸家鄉的舊事，而兩岸間前後生活落差又太大，對他倆而言，永遠都是再也拉不回的悲痛記憶，他倆也曾有過甜蜜的日子，大環境翻轉得太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延續下來的心結，也直接影響到幾個孩子的成長過程。所有有關他倆的舊事大多都來自雙方來台故舊的憶述。

她的父親，一位留德醫生在妻子亡故後，這位醫生救不了自己的妻子竟有點癲狂了！他已不能再為別人看病，醫生整天都泡在酒杯中，連自己的兩個女兒都視而不見！最後抱著酒瓶，死在想念亡妻的夢中！她和妹妹已經孤獨了好多年，寄人籬下的日子讓他渴望另一雙臂膀能呵護她。多才多藝的她早已吸引遠近很多大戶的公子前來追求，舅媽的算盤和眼裡正在堆金砌玉，她卻遇見了他！

時局也開始要大亂了。這個年輕「袍哥」身手端地矯健，上馬快奔，一個翻身拽到馬腹下，還能在馬腹下開槍射中遠處的標靶，她看得晃神了！再看他傻呼呼似乎沒啥心眼的笑容，她被融化了。他剛進軍中管軍械，而她自幼失怙，渴望有一副健壯的肩膀可以依靠，那麼就跟他吧！紅軍就快要進川了，人心惶惶，部隊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向家人道別時，已經連日拉到上海，上海此時的另一面仍是歌舞昇平。

婚後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他，她隻身一個小女子，就逕自從成都坐飛機飛到上海，那年她十八歲。人海茫茫，只要看到穿空軍軍裝的就拉著問，那個最會玩槍的男人在哪裡？終於她找到了他，這個莽漢沒問她要找到他是多艱苦的一段路程？竟大發雷霆！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在這個亂世裡，路上有沒有發生過"其他"事情？第一句話竟是如此充滿懷疑的問句？他沒問她餓了嗎？累了嗎？她只能哭泣地說︰「沒有其他事，我只是想要快點找到你」！他搖搖頭，在倉庫一角圍起一層布幔，藉以隔開滿地躺著的其他袍澤。

1949年上海金融崩潰，民眾紛紛擠兌。

上海也開始亂了，買一粒雞蛋要一籮筐的銀票，部隊伙食開始嚴格限量，蘿蔔乾配飯。街上到處都是飢餓中搶劫的人。多了個她；他心頭的擔子更重了，脾氣也壞透，這時她卻懷孕了！收音機裡播報紅軍即將開進上海，同袍聽說中央銀行的金庫準備敞開，來不及運往台灣的金條，就打算半夜裡往街上甩。要照顧她；他哪都不能去。同隊一位好友正巧夜半運補時經過那裡，撈開布包裡那兩條黃澄澄的東西悄悄給他看，他想沒入伍前老家倉庫裡成堆也從沒稀罕過，但現在他手邊就連一枚金戒指都沒，往後的日子兩人還不知要怎麼過？！

部隊趁夜開上船時，碼頭上已經擠滿逃難想擠上船的人，幾挺機槍拉開保險鈕隔開了群眾。她穿著寬大的軍服和軍帽，讓他挾在脅下才混上船。她從懷孕開始就吐得很厲害，上了船，整艘軍艦甲板上坐著躺著的大多都是男人，他們找到舷邊一塊可以擠坐的空間，她就開始向弦外的海水嘔吐。整個碼頭上塞滿了人山人海，每張臉都充滿惶恐，一波波沒命地想往船上衝的人，又一批批被踹了下去。有人甩上來帶著鐵鉤的繩索爬到一半，繩索就被船上的人砍斷，慘叫一聲，腦漿迸裂摔死在碼頭邊以及海水裡。

在他們旁邊的一位陸軍營長，眼看妻子因繩索斷落摔下碼頭跌死，自己也慘叫一聲︰「天啊！這是什麼世界啊？」自己也從舷邊跳了下去，頓時一團血沫四處迸散。還不及拉汽笛，船就開始緩緩向海面移動，嘈雜沸騰的人聲逐漸遠離，舷邊許多雙淚眼只能無奈地望向剎時墜入地獄的碼頭，碼頭上仍然萬頭鑚動，都是一些無處可逃的無助人群。紅軍的大軍已經逐漸移動到碼頭邊，隔著遠距海面，仍可聽到密集掃射的槍聲。

1949年上海大撤退

許多年來每到颱風夜我就犯憂鬱！即使成年後住進鋼筋水泥建成的屋裡，已不虞風雨來襲，我仍難免心緒忡忡，這種心情最早要追溯到我一歲多時。嬰兒時淹大水那次沒把蝸居的土厝淹倒，一歲多時的那個颱風夜卻差點把我們母子倆埋葬。從軍用帳篷遷到土牆茅草頂的眷舍，眷戶生活總算有了點隱私，但就怕每年的颱風季！上次淹水後土牆已有點傾斜，颱風再來有可能會坍倒，每家眷戶的男人都忙著去找避難處。附近民房大多都有騎樓，去請求他們在騎樓借宿一、二天，通常他們多半不會拒絕，騎樓下雖不能完全遮蔽風雨，但不會有屋塌人亡之慮。

入夜前附近鄰居全都已帶著雨衣躲到民房騎樓去了，只這家男人還在小桌燈下看武俠小說，爭吵再度爆發。我爸丟下手裡的武俠小說，獨自走出門外，跑去附近空軍基地宿舍睡覺，那裏有堅實的磚造樓房，風雨再大都不怕。屋裡只剩下我媽和一歲多的我，天才剛黑就停電了，她點亮一支蠟燭，還沒燒到一半，就被門縫鑽進來的風吹熄。她坐在一張砲彈箱木料釘成的小椅子上抱著我，屋子有點晃，那張小椅子也在晃，我疲倦地在她懷裡睡著了。

被狂風暴雨驚醒時已是夜半，首先是一處屋角被風捲走，狂風挾著雨點立刻掃向我們坐著的地方，我媽轉身緊抱我背向那個角落。但不久後茅草屋頂就一片接著一片被捲走，我媽背上已全濕，所幸風魔還留了一角屋頂給我們，不致直接受到風雨傾盆澆灌。但更可怕的是整間屋牆都在猛烈搖晃，並且發出恐怖的拉扯張裂聲，我媽全身顫抖著，她的兩臂冰冷，仍把我蜷縮在懷裡不讓我淋到雨，我可以聽到她的心跳有如在敲博浪鼓，那漫長的一夜她整晚未闔眼。

天亮後風已趨緩，一大早空軍的勤務隊就來了，他們發現一整排土厝都倒了，只剩下最後在一棵大樹下的這間牆面還矗著。我媽受了一夜風寒，天亮時已處在半昏迷狀態，因肺炎給送到醫院去住院。我爸那晚睡得很好，他趕來時勤務隊已經在處理倒塌房屋的礫土。勤務隊的帶隊官把驚魂未定的我交給他時，帶隊官一臉困惑，你是這家戶長嗎？我爸點點頭，帶隊官直搖頭。我媽出院後有一段時候有如失魂，整天不說一句話。楊伯伯每天一下班就來我家氣呼呼坐著，楊伯伯對我爸說︰「你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我爸一臉無辜，還不知為何會這樣？他說︰是她叫我滾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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