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靜諡的夜裡驚醒，赫然發現股邊的床褥已經溼透。咬緊唇，想盡量讓心中的驚恐沈住氣，但一想到媽媽手上衣架甩盪在肌膚上所併發出來的刺痛，心裡的害怕與煎熬，也就讓顫抖的身子與淚水，更無法控制地任意撒野了。

        果然，在安靜的真空裡，任何的流動事物都將造成干擾，「啪！」房間裡的燈被打開！突來的光線，讓脆弱的眼睛無法面對，已經作好接受疼痛的準備，但迎接我的，竟不是衣架，而是一雙溫暖的手，阿媽的手。

        我哭著，不，我笑著！

        我忘了，昨天來了阿媽家，我忘了我已經從地獄來到了天堂！換上乾爽的衣褲，但臉上卻仍是淚水的佔領地。阿媽溫柔的臂膀輕摟著我，用針線似的纖細聲音，為我縫補。「乖孫，阿媽疼，阿媽惜，阿媽會照顧你變成一個『水』姑娘......」那一夜，愛的感覺，從名詞換化成了動詞。

        師大路上的美術系館地下室還沒熄燈。一群狼狽的大四學生還在為畢業展出做最後匆忙的整理，而身為其中之一的我，不知是那個思緒出了岔，而想起了幼時那一個忘不掉的夜晚。也許是因為明天一家人將北上來看我的畢業製作吧！在為大學四年凌亂的日子理出個句點時，同時也不小心順便整理自己的過往。

        牆上時針、分針猖狂地在四與五間滴答地作聲，是嘲笑？還是鼓勵？我已經分不清。只是眼皮像是被催眠般地加重，體力正被吸乾。「我先回去了，明天我要早起去洗頭！」「洗頭？」同組的夥伴用著比討論作業還更契合的默契回頭看我，不可置信的表情懷疑，為何洗頭比畢業展出重要？我知道對他們來說（尤其是男同學）這真是個不入流的藉口，但我心裡明白，這很重要，不為別的，因為明天，阿媽也要來！

        作品精不精彩，沒關係，反正只要掛有我的名字，阿媽就覺得精彩絕倫，但我的衣著可不能沒了質感；作品得不得獎，不要緊，反正在阿媽心裡我早已第一名，但我的髮型可不能退了潮流。自從高中脫下制服的加鎖後，阿媽對我的衣著，已經是百分之百的「干涉」。每回從台北回到家中，阿媽打從我的髮型到鞋子，全都要經過他老人家重新審核一番。因為阿媽說，他要他在台北念大學的孫女，是「水水」的！

        父母離異的我，阿媽才是我真正的母親。重視外表，不是阿媽浮華的本意。小時候每回阿媽替我洗澡，總是輕輕地擦柔著我，沒有媽媽照顧的這個缺憾，阿媽是比我更在意、更痛心的。皺紋滿怖而粗糙的手，沾起肥皂泡沫，滑動在身上，是溫柔的。透過水溫我感覺的到阿媽的心跳。自己內心是否寂寞，矇懂的心思並不清楚。但阿媽環顧四周，用微朐卻厚實的肩頭，為我披去寂寞的荊、斬去孤獨的棘。外表是保護自我、也是建立自我，越是長大才知道。

        憶起一番搏鬥後的放榜，總算是不負眾望。隔天阿媽決定送我個祝賀禮物---穿耳洞。「阿媽！穿耳洞會痛啦！」到了銀樓，忽生悔意的我，開始尋找推托的言辭。「阿媽！這樣會破相，下輩子我還是會當女生哪！」「什麼時代？你還信這個？」阿媽說得理直氣壯。頓時，我的時空錯亂。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家，竟然罵一個十九歲的小女孩太保守？

        當我還是個忠貞的路邊攤愛好者，幾乎是天天受到阿媽的良心譴責。後來她老人家真的受不了我這個美術系學生的淺薄眼光，乾脆自掏腰包，把我一路拎到百貨公司流行的專櫃，為我重新打造一番。售貨小姐們嘖嘖稱奇的，倒不是我那「穠纖合度」的身材，而是阿媽那不凡的眼光，隨手所拿的，幾乎是每個品牌最為暢銷的款式。一套又一套的搭配，穿在身上，竟都像量身定做般！實在不得不服阿媽獨到的眼光與對我鉅細靡遺的關心！那一天，阿媽為我買衣服買到可以申請貴賓卡......這是我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貴賓卡，小小方寸間，是滿溢著阿媽對我無限的關懷。也許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可是那一天的情景，現在仍是鮮明地像是昨天。

        當然這樣「無法解釋的事」還真不少。當街上女孩子們腳上還驕傲地穿著細跟高跟鞋時，阿媽卻是天天打電話催促我去買雙馬靴，而且還連忙提醒，要我記得配上迷你裙；當流行的時尚將街上女孩的裙長吹短了許多，阿媽卻開始看上復古的喇叭牛仔褲，而且也不忘交代，要我記得配上高跟的涼鞋。這樣的流行直覺，由一個不識字的阿媽來判斷，從沒出錯。

        我一直感到懷疑。一個從小因家庭環境困苦，而被迫送給別人當養女的阿媽，是怎樣將艱難的痛處磨成一顆開放的心胸？阿媽之前一直很少提到那段屬於她自己的年代。直到近年來我較成長、懂事，才斷斷續續地描述出片段的回憶。顛沛的日子裡，被送去當養女的阿媽，雖然受到養父母無私的疼愛，但在一次空襲中，養父母卻是親眼在阿媽眼前倒下，從此最年長的小孩（也不過十一、十二歲）也就是阿媽，帶著其他的弟妹，過著半乞討的生活直到成年。聽到這裡，被震撼的心情更勝於感動。一路上崎嶇蜿蜒佈滿碎石的路，阿媽裸著腳走來，照理說應該已是滿腳的滄桑、怨嘆與傷痕。但如今阿媽為何仍是走的這樣開朗、光彩與驕傲？

        畢業展當天，阿媽來了。她看了看我，滿意地點點頭。我精心所搭配的衣服與花了一個早上吹整的髮型，不知阿媽注意到了沒有？不過作品上紅紙條所寫上的第一名，阿媽說，「水」。

PS. 這是六 七年前的文章了 當時大學當畢業不久  心境上跟現在有些許不同 偶然間拿出來看到 修改了一下 不禁心裡滿是回憶 阿媽現在在台灣 身在美國的我很難得能陪伴他 想她老人家想的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