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拼圖

        我到25歲都不敢開瓦斯爐火，這種聽來不可思議的能力，是我那位疼我、 寵我的阿媽給我的溺愛。印象中的母親早已模糊，我一直都是將阿媽的影像直接覆蓋在母親的圖騰裡。直到了美國的廚房，這個影像更為清晰。

        人家都說，美國人的廚房大又明亮，但當我呆站在寬敞廚房前，卻是一道菜的做法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以前，每當下課後，飯桌上理所當然有著豐盛而熟悉的湯菜。吃了二十多年，我驚訝自己為何從未產生問號？炸排骨、魯雞腿、炒青菜、清蒸魚、甚至味增湯，我竟然連該用什麼鍋盆杓匙開始，都沒有線索。因此，我開始與漢堡、薯條為伍，希望能讓自己思鄉的胃，浸溽在速食的炸油裡麻痺，畢竟那是自己種下的惡果。

         記得小時有幾回曾到廚房給阿媽添亂。這裡碰碰、那裡摸摸，不是把垃圾桶打翻，就是拿蘿蔔、白菜來玩伴家家酒。阿媽雖覺得煩，但也只是在嘴理碎唸幾句。直到我動起腦筋，把瓦斯爐的點火器當作槍聲來把玩。霎時，「轟」了一聲，這下不僅把我給嚇的飛了半條魂，也鑿起了我與廚房將近二十年鴻溝。從此那是我的禁地。

        認識我的朋友，都笑說我注定要當女強人，因為連我身邊的男性友人，各個手藝都比我強。為此，我豎起了我的「三不」挑男友政策，「不煮飯、不洗衣、不整理家務」，是我一直認為旣驕傲又羞愧的宣言，我拿工作當藉口，來填滿我的時間，就像當初以學業當檔箭牌。

在聯考制度的保護罩下，我再次完美地逃脫廚房。阿媽在當時已經警覺到他的孫女是個連煮白米飯都沒概念的女孩。他老人家總是念著：「你現在不學做菜，以後看你怎麼辦？」「阿媽，不會啦！我以後找個會煮飯的老公就好了。我要當女強人耶！」我放不下不會煮菜的羞辱，用著更極端的自尊掩蓋，讀書是個無懈可擊的藉口，有哪個長輩會說不？

但諷刺的是，我第一次在美國下廚，竟然也是為了讀書，因為我肚子實在太餓了。初來乍到美國，辛勤的唸書與儉約的生活總是一個美德。但這回不再是熱騰騰的飯來張口。家鄉的胃，畢竟沒辦法因為刻意地浸泡在美國速食文化中而習慣。唸書雖是消耗腦力，但更殘忍的是飢餓感的侵襲。飢餓的分子隨著血液擴散全身，味蕾與嗅覺產生幻影，眼前的漢堡看成排骨飯，但是當大口一咬嚼，靈敏的神經系統無法再欺瞞。阿媽，我好想你的菜。

什麼驕傲與自尊都已崩潰，如果這些可以換來一頓阿媽的家常飯菜，我會義無反顧的交出。但畢竟時間、空間不允許，這迫使著我，不得不自己開火，在阿媽越洋的指導下，三年來跌跌撞撞、東湊西拼那我腦海中熟悉懷念的味道。

 現在我相信，人生中什麼都已注定。從前你欠了什麼，接下來必定是你還的時刻。當我告訴阿媽，我已從法國藍帶廚藝學校畢業，她沉默了一會。而我似乎聞到在電話那頭飄來一縷溫暖而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