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 日 將 盡」 ＿＿＿＿＿***

─── The Remains Of The Day ───

作者：石黑一雄──譯者：張淑貞──出版：新雨出版社

閱讀這本作品，第一先決條件就是要有耐心，如果不能按捺著心情，大約讀不了幾頁就會想放棄。不為其他，正是它那份被眾所稱許的「咬文嚼字」，讓人一開始會讀得很累。然而也就是因為那股咬文嚼字的正經八百，才十足彰顯書中主人翁所受的教養，也十足表現了他拘泥龜毛的個性。而這種寫法，在漸次進入狀況之後，卻會越讀越覺興味。

它曾經拍成同名電影，由最擅長演內心戲的愛瑪湯普遜和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霍普金斯穩重睿智，翩翩然紳士風度，給人涵養十足的印象；而愛瑪湯普遜外表雖莊重嫻雅，卻掩不住內在那股堅毅又據理力爭的秉性。兩人都非常適合書中主角的個性，演來可圈可點，餘韻裊裊長在人心。

書中主人翁史帝文斯，身為達林頓貴族宅邸的總管三十多年，事無大小，都要循規蹈矩一絲不苟地做到自認達標的地步，而這種謹言慎行的做事原則，在他本人以及當時一般的觀念裡，就是身為貴族豪門總管最高的榮譽，也是這一行傳統最被稱道的尊嚴。

英國一向有這種僱傭制度，如同老中國時代，忠僕都把主人家當作自己此生的寄託，克盡職守。他們幾乎把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全都投注到工作之中，力求做得盡善盡美以討好僱主。

這些總管們可能幾十年都只在宅邸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時什麼事都有固定的章程，不出門也無所謂，社會上的什麼標準都不會更改。和今天世界的瞬息萬變，絕對是兩種不同的情況。

時代背景是在1932年那段時間，正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希特勒利用英國當地德高望重的貴族士紳，明的暗的幫他遂行對英國政治決策洗腦的陰謀。而這位總管史帝文斯在他所服務的達林頓宅邸，正好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在對宅邸風起雲湧大量顯貴的奉茶侍餐之間，零零星星得知了些一鱗半爪，卻已經足以了然當時的時勢所趨，以及後來的真相大白。

作者似乎有意藉著這些斷續的書寫，表達了他對政治之是否可以人人直接介入這個議題，做了個婉轉的陳述，當然也就更完備地表現了這位總管一絲不苟、謹小慎微的個性，以及當時的世界局勢和英國社會的面面觀。

同時另一條主線，史總管和女管家肯頓小姐之間那股似有若無，卻也不無波瀾起伏的情感走向，在日常家務處理上彼此的合作、角力或勃谿時起的痕跡，若隱若現地點出了彼此的心理因素和感知。一般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句對描寫感情的形容，在作者的妙筆之下，卻寫得既生動細膩又無比傳神。

後來達林頓爵爺由於心力交瘁過世，宅邸換了位美國富豪來當主人，行事有別於以往。他見這位總管一生都只在宅邸裡工作，勸史總管出去走走，實際看看自己的國家，否則簡直算不上男人。不但允許史總管使用自己的名車，還願意負擔出遊時的汽油費。正好史帝文斯感覺宅邸的工作亟須要多加一名人手，想到正好可以順道去邀請之前那位肯頓小姐來分擔他日感沉重的工作。於是這趟旅行日程就這樣敲定。

史總管在出外旅行途中對英國鄉間風景的描述，頗得我心。正如他的描述，英國的的自然景物，既無高山亦無大湖，沒什麼驚人的美景。然而就是那種平靜的丘陵起伏，有一種安祥、不過份喧鬧的美，讓人感覺平靜、祥和、理性，在他感覺，那就是美的極致。

所以說，英國人是個理性民族，平日的行事為人也都平和守份不逾矩，重視禮貌教養，行事保守低調。這位老管家雖然平日難得出門，對他國人的性情倒是頗得其中三昧。當然這應該也就是作者的看法。

總的來說，史總管個性應是個拘謹、內歛、自我壓抑得近乎冥頑不靈的典型，在他心目中除了工作和責任，就再沒有其他。即使他父親在同一座達林頓宅邸的二樓因氣喘臨終的一刻，女管家肯頓小姐派人來通知他，但他卻因為正在侍候爵爺的飲宴而回說「暫時離不開」。可他心裡卻認為這樣的克盡職守是一種榮譽和尊嚴，即使他父親也不至怪罪，甚而會以他為傲。

從這個層面來看，可以了解當時英國社會存在著多麼根深柢固的階級觀念。主子永遠高高在上，在主子面前，除了盡忠職守，僱傭的任何個人私事都無關緊要。如果是現在，反應可能會大相逕庭吧？

按一般常理人情，在這種生死交關的彌留時刻，即使這位總管怕壞了爵爺的飲宴心情而不願稟告，難道就不能找個他平時訓練有素的最佳副手來稍稍頂替一下？他這種推託，以正常的情況來看，簡直跡近迂腐，也可說是木石心腸。固然那位爵爺很能賞識他的忠心不二和事事週全，讓他頗有知遇之恩的感知，但是一個人難道可以因此就完全沒有自我觀念的存在？

女管家肯頓小姐離職近二十年之間，他們不斷有書信來往，可是自始至終，史總管似乎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情」的波瀾与牽扯。這次訪問肯頓小姐，在他自己的解釋，完全出於希望她能回宅邸好多個幫手。甚至在旅遊途中的閑暇時刻，這位總管對往事細細回想時，也沒什麼特別為之動容或動情的蛛絲馬跡。

在他和肯頓小姐見面之後，倒是女方十分坦然地明言，當年她是多麼希望能和他一起生活。在她近於鬧意氣而与別人走入婚姻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賭氣行為有夠衝動，之後也曾幾次三番因懊惱而離家出走。

此時此刻，才激醒了史帝文斯，一路來他回想著之前他們之間的齟齬、肯頓小姐偶爾在他而言那些不近情理的激動言語，在此都一一現了原型。讓他頓悟，原來她早就在生活細節中給了他無數次的暗示，只怪他自己木頭木腦，從來沒有把方向弄對，或是過於壓抑而讓一切可能的火苗消弭於無形。甚至連最後，肯頓小姐告訴她自己要結婚即將離開達林頓宅邸時，也還是以言語在激他、試探他，而他的反應竟然是平靜理性的說：「祝你生活快樂！」

OMG！遇上這樣的人，肯頓小姐除了傷心失望還能如何？然而在我看，這是位敢作敢為的女子，在那麼久遠的年代之前，她的敢於表白可說相當不容易，實在令人忍不住要為她的勇於表達自我鼓掌，我就是很難不欣賞敢愛敢恨的女子。

更難得的是，在分開近二十年之後，她還是那麼深情，只是人生的歷練已經改變了她的選擇。她知道丈夫不是壞人，即使她在婚姻中三番四次的鬧意氣離家出走，他仍然對她很好，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她的女兒正要臨盆，新的一代就要出生，她自認為本來孤苦無依的人生，這樣也應該感恩了。能見到昔日的老友，感慨与祝福兼而有之。最後她噙著淚，搭車離開，心知這次見面也就是人生裡最後的一次回顧。此時的史帝文斯心中雖已霍然，但仍然君子人也，祝福並叮嚀她要好好生活。

這一段往日情懷的表述，沒有怨懟、沒有激情，只在溫婉友好的談話中進行了「揭曉」，一股寂寥与遺憾的氣氛瀰漫在書頁之中，讀者徒然為他們之間失之交臂的一切惋然歎息。

到了旅行的最後一天，史帝文斯望著海港的夕陽落照，看著週遭人們閑適自在的忙碌了一天的工作之後放鬆自我，享受著与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之間你來我往的寒喧熱鬧。

只有他自己形單影隻的孤家寡人一個，此情此景之下，突然體悟到他此生所崇奉的職業宗旨，究竟是不是真如他以往所認定的那麼不可動搖，那麼值得自己為之鞠躬盡瘁？

爵爺大小不斷的宴飲聚會雖然都是為了高標的政治理想，到終了卻發現自身不過是政治高手玩弄的一粒棋子，不但對大局無益，還在毫不自覺之間壞了不少大事。

而他對爵爺的竭力維護和對是非批判的避諱，是不是也是一種莫須有的生命浪費？這一生視之為最高榮崇与尊嚴的定義，是不是多少太拘限了自我的行事為人？

而對於今生已然不可能挽回的惟一真情，當時是什麼幪住了眼睛，竟一再任它在眼下悄悄流過？此刻年歲已高，活力不再，如同港灣的夕陽美景，再美也已是黃昏。一個看似木石心腸的人，不知不覺慨歎得淚流滿面。長日將盡，夕照下，即使再珣麗的霞彩也只不過是長日將盡的尾聲中即將散去的煙雲吧了。

作者是歸化英國的日裔，而對於英國當地的風俗民情歷史了解得如此全面如此透徹，不得不佩服他觀察力的精微入裡，對於資料的搜集相信也費過一番不小的心力。他的書寫模式相當別出心裁，用字遣詞是絕對的英國上流社會風味，表現手法都屬難得。

全書以一個老管家的回憶，將整體故事裡人事物的交纏，既客觀又體己地呈現了明晰的來龍去脈和走向。讀者跟著老總管咬文嚼字的絮絮叨叨，欲罷不能地走入大英帝國一段往日歷史的陰影，也走入一段人心深處的幽微。

* 明天將短期出國，七月初回來再与各位聯絡，閑話家常  *

順祝各位　夏安 !

ynn

＊臨行匆匆，錯放書影而未察覺，回來看到不禁莞爾＊

現已更正

！抱歉之至！

＜由安東尼霍普金斯和愛瑪湯普遜主演的同名電影海報。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