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王德傳的好茶ㄛ！」大概是茶友Nina趁著昨天上午天氣還沒變轉，一大早就打電話來。

「我沒那麼多錢買。」「沒關係，我可以泡給你試喝。」去年初，我路過王德傳的本店，在店裡小姐的熱情召待下，我免費試喝了久仰了的「千兩茶」。

之前每次有記者會在晶華酒店召開時，我都會到酒店裡的王德傳專櫃去「流覽」一下，因為他們的茶實在跟我的價位相差太多，所以都只是看看「茶市最新動態」。[註1]

然而，沒幾年，王德傳也在晶華撤櫃了，以致去年路過中山北路的本店時[註2]，我當然忍不住進去「流覽」一下──真是乖乖，連小紅袍都開價不菲，更不用說大紅袍乃至千兩茶了。[註3]

空著肚子，匆匆趕到Nina家門口時，聽到她那3歲兒子的哭叫聲，我便開始後悔了。

進門又看到Nina還找了一個帶著一歲多兒子的朋友Yaya一起來試茶，我就更後悔了。

2‧

我的後悔完全準確，沒多久，不僅桌上近十盤的茶點有6、7盤，被這兩個小鬼或翻倒或掃落到地面，就連放在茶則裡正要賞茶的女兒環，也一併給撞翻開來。

2003年我到雲南採訪陳喬恩與王紹偉時(他們那時剛出道主持一個中國旅遊的電視節目)，曾在我們下榻的旅館前一個小茶莊裡，試過一次女兒環。

「甘甜，青翠如山嵐；清淡，舒暢如生煙。」Nina的先生跟婆婆把兩個小鬼帶進去後，我們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喝茶，Yaya這麼對我說，原來這茶是她前天從王德傳那裡買來的。

Yaya是一家時尚雜誌社的年輕主編，5前年結婚，前年夏初時懷孕成功，去年春天生下小baby，「懷孕的時候，茶我還是照喝，不過都喝普洱，因為它比較溫潤。」

我沒想到這次茶會中就在這句話中「告一段落」了。

因我還在小孩恐懼症恢復期中，所以一時間沒搭腔，只是吃著剛從地上與桌上撿起來的杏仁餅與桂花糕。

Nina進進出出好幾回，最後拿著一盤切好的火龍果出來，才坐定下來跟我們一起喝茶。

我漱了口正端起茶來喝時，Nina突然對著我說：「你知道陳凱倫的事情吧？」

3‧

過去在報社，陳凱倫經常提供最新消息給我們，尤其是民進黨找他主持晚會或其他活動，他早幾天就先打電話告訴我們。

因為陳凱倫的新聞過去都由電視線處理，一直要到2004年初高捷閃電結婚那天[註4]，我跟陳凱倫才第一次碰上面。

雖然，當天是陳凱倫打電話給我，但事實上，我去的時候陳凱倫還沒回來，所以我跟高捷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採訪與閒聊。

聊到後來時間實在拖得有點超過了，我還有稿子要回報社處理，便問高捷陳凱倫哪裡去了？

「處理點小孩子的事情吧？」高捷說得清描淡寫，等又過了20分鐘，陳凱倫滿頭大汗的回來時，我問陳凱倫「事情還好嗎？」陳凱倫說「多花了點時間跟學校溝通，你急著走嗎？」

臨走前，陳凱倫再三叮嚀我，如果我結婚了，一定要找他的婚紗禮服公司，他一定給我最大的優待以及「最親切的服務。」

那年快冬天，陳凱倫自己跑到報社來送關於自己節目的新聞稿，匆匆快走前又約我哪天去他那裡聚一聚，「我們再打電話，公事為重。」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那一年，我比較留意陳凱倫在大愛台的節目。

台灣男藝人中能像他口齒如此清楚，台風如此明朗又大方的，陳凱倫是我所僅見；只是我總覺得他有時候手勢比得多了些、花俏了點。

當然，我不可能去跟陳凱倫說這些；當然，我們後來都在手機上見。

4‧

我閉起眼睛想去追尋女兒環的茶氣，腦海中卻不斷翻攪著過去的陳凱倫的畫面，以及最近我看的高捷(上圖,右)演的【停車】(2008)──那是一次我認為高捷最有意思的演出[註5]。

陳凱倫的兒子因為是竹聯幫的堂口組長被捕的新聞細節，是昨天專責泡茶的Yaya一一道來的。

我很佩服她能在述說如此慘事中，還能把茶泡得那麼好，比我那次在昆明喝滋味好上好幾倍，當然，王德傳的品牌與品質亦功不可沒。

我想起「茶要泡得好，泡茶人心情一定要平和」這句泡茶經典，同時想起了Yaya的兒子：「小baby現在晚上還需要起來泡幾次牛奶？」

Yaya還沒回答，Nina立即搶著說：「我們那個到現在晚上還要起來喝ㄋㄟㄋㄟ呢！」

5‧

「他們會把餅乾糖果往各種縫裡塞，連插孔都伸手去挖，怎麼講怎麼教都沒用；」

「買玩具車給他騎，他就老騎著車往你腿上撞；」

「一天裡面，你光應付他吃飯跟大便，就足以耗掉你一半的精力與時間了；」

「洗澡硬是洗到水涼掉還不肯出來，感冒簡直就是藏在浴缸裡的水；」

我想我還是後悔來了，雖然女兒環真的很棒，但在她們兩人一句來一句去的養兒經中，茶很快就走味了，整個小茶會的氣氛也儘失在兩個母親的聲聲中。

「餅乾往縫裡塞會怎樣？」經過一個多小時，或許她們說得有點累，或許因為我中間都沒說半句話，兩人突然一起轉過頭來看著我，我把我一點疑問說了出來。

「生螞蟻呀，大哥！」

「你不是因為養他要操勞，還要被他弄傷；小孩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偏偏挑你在講電話時，他跟你說他要幹嘛幹嘛。」

我沒想到為人父母是如此慘境，但我想的更多的是：難道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嗎？難道所有小孩都是這樣嗎？

我沒敢問，我只想溜走。

但聽了眼前兩個年輕媽媽的血淚史，我只有愣愣地看著放在透明罐裡的女兒環──不知為什麼，那些原本看來青翠可人像耳環般的茶，現在好像是非常惱人的髮結。

6‧

我想起最近站在書店裡讀的那本暢銷書《爸爸，我們去哪裡？》。

作者養有兩個殘障兒，他在書一開始時說：「我的小孩令我感到很安慰，因為我知道我的小孩永遠不會像其他小孩有升學的各時期問題，更不會有就業問題。」(大意是如此)

編輯、評論家以及很多讀者都把這種論調說成是「幽默」，甚至連作者自己都說「幽默是面對痛苦最好的武器！」──然而，幽默一旦成為武器就不會是幽默了。

現在我則想到，「幽默」很可能是父母在「事後乃至事隔多年」，才可能產生的語言與態度？「幽默」的前面已經不知鋪了多長的辛酸漫長路？

記得去年侯文詠出新書時，突然談到他跟自己的小孩相處的「三段論」：(a)從一開始他除了認為自己應當「做之父」外，還「應該要做之師」，教導他人生各種經驗與道理；(b) 後來他發現這根本不可能，孩子沒你想像中那麼聽得進去你的話，於是他改變戰略，轉而試著當小孩的「朋友」；(c)沒多久，他就被人提醒說「不可能當小孩一輩子的朋友，你的影響力根本抵不過他的朋友的一句話」， 最後他以「安慰者」自居，說他想如果他能在小孩遇到困境與挫折的時候，當一個很忠實的安慰者，那就是他養兒育女最大的「成就」了。(大意是如此)

7‧

兩個母親在「悵」談的過程中，小孩已經幾度跑出來要找她們，但都給Nina的先生與婆婆又抓了回去。

現在兩人又追跑出來了，一個手上握著飯匙，另一個拿著水瓢；我看已經勢不可擋，便想這是最好開溜的時間了。

Nina送我到樓下時忽然問我「有什麼心得？」

我想這絕不是在問我喝茶的心得，女兒環早就已經不知給拋到哪個缸去了。

「生女兒會不會好一點？」我說。

Nina笑得很誇張，笑到蹲到地上去；我從此知道答案，我從此知道我問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

「我從不知道也沒想過，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的父母付出了多麼大的家庭代價？育養一個人，一個社會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成本？」Nina站了起來，我卻看到Nina嘴角的花生糖屑，用手跟她指了一下；我忽然這麼說，自己也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