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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0 14:29:45瀏覽4494|回應0|推薦5 | |
一、 放大:從1967到1997 「一個香港巨星之遽逝與台灣究竟何干?」 這是許多人給我出的考題,不過,回答的開頭卻必須從義大利開始──這個起跑點不免教看的人,感到有點迷幻。 義大利國寶級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1912-),在1967年拍了一部電影【Blow-Up】,當時台灣譯為【春光乍洩】;三十年後的1997,香港導演王家衛也拍了一部叫作【春光乍洩(Happy Together)】的電影。 巧的是,這兩位導演在今年將各拍一個約三十分鐘的情色短片,再與另一位導演的短片合為一部三段式劇情長片;不巧的是,那個在1997的那部【春光乍洩】中的男主角張國榮,卻在今年跳樓身亡了。 張國榮這個在當今香港流行歌壇與電影界中,被視為「最迷幻的第一人」,因為他的粹死(2003/04/01),突然之間他的各種迷幻都被一一放大來看了──結果,就像張國榮自1987年後,在幾部重大電影演出時,那些角色既澄清了他的內在異常傾向,也放大了他的異常傾向,卻也更迷幻了他以及他的影歌迷。 【Blow-Up】,無論就片名的直譯或內容,都是「放大」的意思。電影敘述一名愛好攝影的青年,一次在一座公園裡拍完照,回家在暗房裡沖洗底片時,經由沖洗的放大技術,他發現了一樁謀殺案,也因此被捲入這件錯綜迷離的案件中(這部電影後來還深深影響了香港導演許鞍華,在八零年代名噪一時的一部鬼片【小姐撞到鬼(1980)】,蕭芳芳主演)。 香港導演王家衛正是在1997,以【春光乍洩】在坎城這個被世界影人視為最高電影藝術成就的影展中,拿下華人第一座個人大獎(最佳導演),張國榮恭逢其盛。 巧的是,早在1993年的華語片首度在坎城影展拿下金棕櫚第一大獎的【霸王別姬】,張國榮不僅就已參與其中的演出,更且儼然在2001年向世人正式公開自己是雙性戀前,搶先在大銀幕上「演」明了個人迷幻的性傾向。 世人真正「確定」張國榮如是迷幻性傾向的時刻,是在1997年張國榮的演唱會上。 當時他在台上以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直接向台下的親密男愛人唐鶴德表露愛的心聲,同時也終於向世人公開了他內在的迷幻「性」。 然而,1997,卻只是張國榮公開自己(內在)興奮的迷幻、社會大舉興奮地公開對張國榮的迷幻之第二次;這種內外交流的迷幻現象,第一次卻發生在1987──這一年也正是台灣宣告解嚴的一年,而這一年張國榮則拍了一部深深影響華語電影史的鬼片【倩女幽魂】。 二、 迷幻:從1997來到1987 張國榮從1989宣佈退出歌壇到1995年宣佈再度復出,這段期間他共拍了三部重要的電影:1991年為他拿下唯一一座香港金像獎影帝的【阿飛正傳】,1993年拿下坎城金棕櫚大獎的【霸王別姬】,以及1995年王家衛驚豔西方影壇的武俠片【東邪西毒】。 這三部電影的類型雖然各異,不過,令人感到很奇怪的是,張國榮在前面兩部影片中,都以一種近乎「迷幻的悲情之死」收場。 張國榮在他那最教人津津樂道的【霸王別姬】中,飾演那個喜歡大師兄(張豐毅)的戲子程蝶衣。為了他那個愛在心裡口難開的大師兄的性命,這個在片中充滿女性陰柔氣質的張國榮,最後勇敢而壯烈地自刎長劍而死。 張國榮後來並對外界表示,「片中那個程蝶衣最像我!」 真實歷史上的霸王別姬,最後刎劍而死的是霸王;但在這部電影中,最後刎劍而死的卻是那個飾演「姬」的張國榮。 歷史的錯亂再加上性別的錯亂,只教世人對「張國榮為何物」之好奇,一時間更勝於歷史悠久的「情為何物」。 然而,張國榮當時無論在片外或片中所展現的那種,「面對自己內在迷幻」的勇敢氣魄,卻是先歷經王家衛幾部電影中,那股無所不在的迷幻氛圍所洗禮與催化放大的。 在華語片電影史中,從來沒有人像王家衛把電影音樂賦予其與影像,相同而以致不可分離的重量與質量。 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所使用過的音樂種類之繁多,堪稱華語片之第一:恰恰舞曲、探戈舞曲、地方戲曲、粵語流行曲、爵士、電子、民歌、舞廳老歌、Rock、Dark Wave,乃至借來的電影原聲曲。 在【阿飛正傳】之後的【重慶森林】(1994)與【墮落天使】(1995),迷漫在整座城市的聲音正是一首又一曲的迷幻味十足的電子音樂,這股迷幻的空氣到了【春光乍洩】達到了最巔峰。 在【阿飛正傳】最後,張國榮被人殺死在菲律賓的火車上;奄奄一息的張國榮,背靠在窗邊、腳曲起來貼在胸前(據說這是張國榮最喜歡的一種姿勢),劉德華不斷問他一些話,甚至考驗他對一個被他拋棄的女人的記憶力,死亡竟像王家衛電影中那幽淡的迷幻,漫漫從觀眾的眼睛滲透進某個突然被炸開來的洞。 在【春光乍洩】中,張國榮最後雖然沒再以死收場,卻被王家衛丟在「與香港隔了半個地球之遠」(片中梁朝偉語)的巴西,回不了故鄉的香港,電影最後卻跟著梁朝偉來到台灣,觀眾完全不知張國榮其所終。 一樣的浪子,看似不一樣的收場,卻把個知其有所終的迷幻,延伸到不知其所終的迷幻。 而張國榮正是在這一年,才以著如程蝶衣般的勇氣,在演唱會上公然對唐鶴德唱出他另一種迷幻的女人心。 這不禁令我們想起,早年張國榮對女星毛舜筠一見鍾情,立即以勇敢的男人心向她發出「閃電式的求婚」,沒想到卻嚇壞了毛小姐;這次他經過幾年來的步步為營後,終於發出這驚天一唱。 然而,很少人看得出來,張國榮在1987年的【倩女幽魂】中的演出,恐怕是華語電影史所有演員中最迷幻的一次! 三、 張國榮之生與台灣:【倩女幽魂】 無論是縮小地放進香港電影史,或放大地比量當時的台灣社會,【倩女幽魂】(1987)都是一部很奇特的電影。 電影之奇特不僅在於這是一部武俠片,又是一部鬼片,而且還是一部教片中每一個人都忍不住要吃男主角(張國榮)一口,到後來卻都被張國榮(的愛心)所吃盡的「飲食男女」電影。 那是個最混亂的年代,卻也正是落魄窮書生寧采臣,有生以來初乍醒來的時刻──就像那年是台灣解嚴,台灣人從近半世紀的一場混亂之夢中,初乍醒來。 電影一開始就與吃有關,妙的是,那說的卻是張國榮的吃不到,而敘述方式卻是我們無法在武俠片中所能想像的「卡通化」(監製徐克後來也真的把它改拍成卡通版的【小倩】)。 收帳窮書生寧采臣(張國榮)行進到荒野中,他坐下,他餓了,他拿出饅頭;牙齒咬不動它,信手就把硬得像石頭的饅頭,擊向身旁的石塊,沒想到兩者中碎裂開來的,竟然是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石頭! 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書生,竟然勸解兩位比武的大俠(其中一位是午馬飾演的燕赤霞)要以「愛心」相見,不要兵戎相殘殺;之後午馬竟然稱他為「有愛心的人」。 這句話一次次釋放進向來以陽剛見長的武俠片中,真要教人心軟而垂涎到這是一部包藏著現代甜餡的古裝片。 更不可思議的是,一再說出這句「白話」的大俠,竟然在片中又舞又跳(簡直就是當今最流行的R&B!),歌詞中又是尿道又是胡說八道的〈道道道〉插曲;大俠儼然也發生了「初乍醒來」的現象。 在華語片中堂堂享有神聖地位(類型上有如好萊塢的西部片)的武俠片,竟然可以給「漫畫」到如此地步,而且竟然在當時可觀到風迷東北亞(乃至名聞到好萊塢)。 【倩女幽魂】在如是「迷」「漫」心法的運動下,武打場面炫爛到不可方物的程度,連西方電影中的超人都要瞠乎其後;傳統武俠片中的「武」因此被顛覆到,再也沒有什麼(武術)道理一定要遵循不可的程度──但求武到能迷幻觀眾以至眼花繚亂,這成為【倩女幽魂】之後的武俠片最基本的「武」道,【倩女幽魂】自此開啟了武俠片的「狂武」新時代。 然而,這部電影更叫人咋舌(片中大壞蛋最厲害的武器正是,足以令風雲變色、狂沙萬里的姥姥的大舌頭)的是,其對「俠」也做出了空前的顛覆──而發動這場歷史性狂變之人,不僅不是一位大俠,竟然還是一位外內都近乎是「弱雞」的破落書生。 完全不同於周星馳那種由外在強勢行徑發動起來的無厘頭電影,【倩女幽魂】中的張國榮憑著一聲聲怯而不卻的愛心、一步步食古胡亂化的變心──這弱雞,令淪為吃人惡魔之傀儡的女鬼心醉,避世的大俠心再吠,舊世界因此大敗潰,陽間與陰間的原來次序都因他完全改變。 什麼都不會的弱雞書生,最後竟然「通吃」了陰陽兩界──真正的「俠」再也不必然得與「大」(忠孝節義)相依相偎,而只需懷有有像弱雞書生一顆小小的愛心便可;華語片電影史上再也沒有比這「通吃『武』、『俠』兩界」的「小」角色,更教人迷幻不已的了! 相較於【霸王別姬】的程蝶衣,那儘把一雙柔情似水的眼波,無時無刻射向愛在我心裡口難開的大師兄,【東邪西毒】中西毒那慵懶卻冰冷到無時無刻不在盤算的眼神,張國榮在【倩女幽魂】中的眼「光」確實顯得很迷幻。 他驚喜多於驚訝地看著饅頭擊碎石頭;他兩眼在兩大劍客逼近到雙頰的劍尖之間,皮跳又有點肉笑地迅速顫放,口中卻瞬間蹦出令兩位大俠,收兵斂氣的一番驚天地的愛心言詞(這比輕功更神);他似乎也跟其他書生一樣垂涎於女鬼王祖賢的美色,可離奇的是,愈是美色當前,他的愛心就愈使他對美色「保持距離」。 原本一心要躲在鬼廟中逃避人世間混淆不清的是非的大俠午馬,遇到了張國榮這個「有愛心的人」,令他也不得不把口水(劍與道)再度「回向」給了人世。 【倩女幽魂】竟然驚人地預言了正式要進入解嚴(1987/07/01)的台灣社會,未來一幅教所有台灣人以及不是台灣人都備感迷幻的社會型態:再神聖(武俠片之忠孝節義)的都可飛化為世俗,再禁忌(到陰陽兩隔的鬼片)的都將輕飄成可食之物──華人向來正襟危坐到步步為戒的五千年歷史,因著台灣的解嚴,正式進入到一個百無禁忌的時代! 這樣一個急劇演變的社會之所以深具迷幻性,就在於其每走一步,都在想盡辦法要把每一個人變得好吃(納進社會各種密密麻麻的商業網絡中);生活在如是社會中的每個人,於是也被迫亦步亦趨地對一切外物垂涎起來(即便常常吃不到)──果真打上各種「愛」的宣言與活動,成為當今最霸道(到令人自動解除武裝)的侵略性武器! 四、 張國榮之死與與台灣 順著【倩女幽魂】與台灣社會這條迷幻關係來看,許多人所質問的「港星張國榮之遽逝與台灣究竟何干?」,正好放大出解嚴後充斥著「胡說八道」的台灣社會中,確實還存在眾多像【倩女幽魂】中那個藏身在蘭若寺內的「大俠」燕赤霞。 對這些當代「大俠」們造成困惑的是,他們找不到如是看似兩不相干的報導,其中有何「愛(台灣的)心」可言;他們確實對「台灣媒體為什麼分不清一個港星之死,竟然會比美伊大戰、SARS溫疫,會比台灣來得更重要?」太也感到迷幻萬千。 然而,無論是舊社會(心態)的大俠或新時代的大俠,恐怕都忽略了一個很微妙的「道」:各家媒體「當然必須(宣稱)」有其基本立場與自我定位,然而,該媒體之道(報導)更重要的卻是媒體自我生存之道──正是這兩者不時發生或大或小的衝突,乃至到了相背離的程度,以致發生了數不清的報導迷幻民眾的現象。 順著【倩女幽魂】那條「食道」來看,真正在心態上從戒解走出來而進入到解嚴社會的人,即便眼前的社會迷幻萬千,腦袋還是很清楚:張國榮的粹死,「首先」的問題不在於「與台灣」何關?!──這是置身媒體生態之外的讀者的錯覺,也是還沒從解嚴夢醒過來的人的幻覺──,而是與「台灣媒體」的生存有關。 然而,就像張國榮透過電影角色,既澄清了個人內在的迷幻,卻也同時擴大了這些迷幻的面積一樣──台灣媒體在剎那之間受到張國榮粹死的重擊後,才猛然發現向來被視為「小道(弱雞)」的影劇新聞中,竟然埋藏著一層又一層教新聞讀者不得不垂涎再三的勁爆食材! 這一條看似與台灣無干的影劇新聞,竟然包藏著:從當世最熱門精神疾病的憂鬱症話題,到當代最炙手可熱的異常性傾向議題,乃至當今最教人津津樂道的靈異傳奇(張國榮拍了一部鬼片後自此精神錯亂),甚至演變到第四天時赫然冒出世紀黑死病愛滋病(疑雲)! 上述這些,再也沒人敢質問:有那一項,與台灣無干?有那一項是,台灣社會的主體性有能耐到可以置身事外?又有那一樁是「愛」台灣的人,膽敢裝稱是與台灣「幽幽」不相干! 五、迷幻的一代 然而,最教台灣媒體震驚的是,張國榮一人跳樓粹死所拉張開來而涉及到的每一個議題,竟然一下子都衝上當今台灣社會中,那些扮演著最具迷幻色彩的爭議大樓之巔! 於是,台灣媒體抓狂了(也許有幾分像我們偉大的國會殿堂中,那些每天非製造出迷幻台灣社會煙幕不可的議員)。 於是,我們終於第一次見識到,解嚴後的台灣社會發動空前大的篇幅與第一重量的版面,去報導一位很久不來台灣的香港明星之死。 換個立場來說,解嚴後的台灣人民不僅還從來沒有遭遇過「影劇大新聞」的洗禮過,而且還從沒見識過戒嚴時期的大道與小道(新聞),來到解嚴社會很可能隨時都發生質變以致量變的迷幻現象! 潛意識中充斥政經與副刊等「文人」式大道新聞的人,怎麼也沒法想像小道新聞胡亂跑如影劇者,竟然也有包藏世紀精神分裂病的憂鬱症、世紀「性」問題、社會靈異怪譚風潮、世紀黑死病等,這些迷幻今人到不行的新「人文」危機! 且看李安在世紀華語鉅片【臥虎藏龍】(2001)中,最後怎麼收拾那個攪動片中每一個人快到精神分裂的玉嬌龍:她竟也是從萬丈高山的武當,頭也不回地縱身一躍而下! 問題不在於這部鉅片的結尾與張國榮的死法「不謀而合」,而在於同樣都是足於驚動一個社會於不可一世之人,為什麼最後都不約而同走向如是令人迷幻不已的絕路? 答案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這已經不只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在上世紀五零年代,所宣稱並獲得全球熱烈回響的那個「失落的時代」──必須走向多元化否則稱不得文明(其實是否則餵不了龐大人口)的當代,不得不然要同時付出一個「迷幻的時代」,如此人類有史以來的天價! 然而,這個答案卻也是迷幻得教人難以忍受:張國榮的粹死「放大」了媒體中大道與小道間,諸般小大能量顛來倒去的迷幻色彩;卻也放大了已然進入解嚴(才不過十五年)的台灣社會中,那些給封藏在戒嚴系統/道統中的幽靈,一句句、一聲聲迷幻不已的哀嚎──歷史,當然會再重演;不同的地方在於,演繹的方式只有比過去更教人迷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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