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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02 23:13:47瀏覽4146|回應9|推薦59 | |
我家附近路口經常站著個幫來往車輛擦窗戶的印度老人。 嚴格說來,他或許不算老人,只是經年曝曬讓他黝黑的臉龐更顯滄桑,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那頭蓬亂的灰髮也總是油膩膩,不知是因廉價髮油糾結成一團,還是因為他手上的長柄抹布沾滿了污漬,他又不時拿觸摸抹布的髒手搔頭抓臉。 再仔細想想,也許他根本不是印度人,可能是孟加拉人。畢竟我從沒跟他聊過天,即使偶爾P先生停下來讓他擦車窗,也只在給小費的時候聽到一聲帶著古怪口音的"grazie"(謝謝)。 我不特別喜歡他的服務。試想站在路邊一整天,他的抹布不知擦過多少鳥屎、砂塵,雖然他象徵性地提了一桶水跟清潔劑,經常把抹布放進水桶攪和攪和。但我沒注意過他多久換一次水,或甚至到底會不會換水,那桶內的污濁液體跟古老的恆河之水一般謎樣,可能都漂浮著腐骸穢物跟無盡淤泥。 這大概是我假想他是印度人的原因。 有義大利朋友認為這份黑工很「好賺」,幾乎沒有成本可言,一個紅綠燈幾秒鐘,他就能進帳一、兩歐元。這點我倒持保留態度。因為羅馬夏天室外溫度可以到37、38度,光在烈日下罰站十分鐘就是酷刑,春、秋一陣雷雨冰雹也常砸得人措手不及。 不能否認他賺的是辛苦錢。 更何況,我很懷疑他幾天能碰到一次P先生這種宅心仁厚的好顧客。羅馬滿街都是行乞的吉普賽人、偷拐搶騙的非法移民、老弱貧病的乞丐與流浪漢,只消在市區逛個大半天,你就會發現人的同情心非常有限。 第一眼你可能會感到悲哀,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但當你認為一己之力只是杯水車薪,慢慢就會學習冷漠。你學會撇開視線,在讚嘆壯麗古蹟的同時,忽略眼角餘光掃到的悲慘角落。 但漸漸你發現也不需要掉頭離去了,因為你已學會了視而不見,你的視線自然而然穿透了這些陰影,彷彿他們只是一群誤闖繁華世界的遊魂。 就某種意義來說似乎也沒錯,這些人與你住在同一個時空,卻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有些人翻垃圾桶找尋你丟棄的破衣餿食,有些人每天縮在同一個牆腳乞討,把掙來的零錢通通拿去買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些人不在乎露出胸部當眾餵乳,小孩子能替她多贏得幾分同情。 左派的義大利友人曾說,吉普賽人衣衫襤褸、居無定所是源自他們的文化,友人甚至有點崇尚這種極至嬉皮作風。但你知道這不過是個理論,吉普賽人沒有出一套自我解剖的傳世典籍。就像街頭那些風中殘燭般的存在,每個背後可能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等著跟《貧民百萬富翁》一樣被消費。 如果景氣好一點的話。 可有時候你又覺得,這些人跟你有某些共同點。你們都戴著移民的大帽子,那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歧視眼光你也嚐過。你知道漂泊在一塊異地的滋味,混合了憧憬、喜悅、震撼、探索、悲傷、撕裂、疏離、孤寂的多種情緒。 還有更多巧合。有天在公車上,一陣臭味隨著上車的老乞丐襲來,附近乘客紛紛閃開。我跟著大家一起悄悄掩鼻,正想轉向窗外,老乞丐背影上幾個熟悉文字攫住我的眼光。那是一家廣州工廠的推銷背心,許多油墨字跡褪去了,顏色亂得像上過幾層又刮過幾次的油畫布。我辨識著那些殘句,好奇這件背心如何遠度重洋,輾轉披上了這個佝摟的肩膀。 我沒有開口問,猜得出八成答案。這個靠拾荒維生的老人應該來自東歐或巴爾幹半島,背心是他在華人區回收桶隨機撈出來的戰利品。 當然也可能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例如他曾是個大企業家,到中國設廠投資倒閉,最後淪落街頭,這背心是他憑弔輝煌過去的唯一慰藉。 他下車離去,我們的人生在文字拉近距離的剎那後,又恢復成兩條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公車駛遠,他的身影愈變愈小,直到跟站牌前其他乘客一樣,變成了一個個看不出衣著容貌的人形小點。這時候我忽然又感到親切起來,不只是跟他,是跟所有城市裡正在移動的小座標。 我總是好奇,每個小座標來自何方,庸庸碌碌朝哪裡跑去?但每個人的故事,在千萬個他人的臆度之中,都能有好幾個版本。宛如在奔放的想像中重生了好幾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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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