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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8 09:01:17瀏覽4434|回應8|推薦49 | |
● 半個世紀前,有一兩年時間我必須搭火車通學,每天兩趟經過宜蘭線二結車站時,總是看到那個小小的車站蹲在一大片稻田邊緣,隨時都在打盹兒,像透了鄰居那個很少有笑臉的童養媳。 只有火車來火車去的當兒,才會看到小車站微微張開迷糊的睡眼望外瞧一下,我始終沒有看過它睡飽的模樣。 當時的車站是日式的木構建築,經過稀釋的柏油漆過之後,再被風雨給抹掉些,便隱約露出木材該有的紋路,如同習於勞動者手腳上浮凸的青筋,掩飾不了歲月留下的風霜。 過了不久,來一個叫波密拉的颱風,把這木構的二結車站徹底摧毀,新建的車站不得不換上鋼筋水泥裝扮,奈何身子骨長壯了卻照樣一臉惺忪。 於今半個世紀過去,車站附近那大面積的稻田已所剩無幾,陸續圍過來的,全是高高低低的樓房,看來這個小車站有了聊天和爭吵的伴,但它照舊盤坐在地上,勾著頭不理人,彷彿老僧人般的沈穩。 誰也不清楚這個小小的車站究竟是繼續打著盹兒,或是早已踏入夢鄉。站前空闊的廣場,經常杳無人跡,供風雨或陽光隨興漫步。站在廣場上朝著候車室的大門望去,每個人想到的形容詞,肯定是「門可羅雀」這樣的成語。要等到黃昏時候,才有住在斜對面的一個學童,由他父親陪著打棒球。 很少人在這裡上車,也很少人在這裡下車。因為這裡離市集和村莊聚落還有一段距離,村民們外出通常以汽車、機車代步,搭火車往往只是當學生時所留下來的回憶。幾十年的歲月,就像那火車來火車去,除了把鐵軌頂頭那一面磨得烏亮,似乎沒有留下其他痕跡。 半個世紀前的我,一個背著印有U.S.的草綠色書包、身穿喇叭褲的高中生,每天和全班都叫他叔公仔的同學,一塊兒搭乘火車經過二結車站時,照例會在月台邊停留 我和叔公仔,看慣了那個面無表情、收緊下顎,嚴肅得像木頭人的站長,筆直的站在月台上舉起手來,讓列車繼續前行。有時,我們抬起手臂行軍禮或揮舞手臂撩撥,站長仍不為所動,直到列車駛遠。 如果是上學,火車從二結起步不久就駛過中興紙廠的廠區邊緣,那兒會冒出個連普通車都不曾停靠的「中里車站」。看不到任何站房,只看到紙廠倉庫的柱子上,漆了藍底白字的站名。 二結站和中里站,都夾在宜蘭市和羅東鎮之間,似乎所有的人間繁華和喧鬧,早已被兩個都市化的市鎮瓜分掉了。現在車站附近能看得到的房子和人氣,大多是經過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才打從那兩端慢慢地溢出一丁點兒來。 ● 如果以二結車站為軸心,把二結到中里之間的鐵道當扇柄,順著時針方向開展扇面到蘭陽溪南岸堤防,這不足 早在一九一六年設置二結糖廠之後的一甲子歲月,不管是扇頁範圍裡的舊店街或新店街,人們便佈下了一盤活絡的棋局。 這個叫二結城仔的聚落,緊靠著王公廟、福德廟。醫生館過去一點兒,有小吃店和賣米賣布的鋪子。然後是腳踏車店、賣酒賣菸賣糖賣鹽的雜貨店,再就是糖廠附設的肥料工廠和蔗渣造紙廠。 繼續往南有郵便局、派出所,合併後的中興紙廠規模之大,曾經是東南亞造紙業的龍頭。還沒有蘭陽大橋那個年代,二結渡船頭還是清朝《噶瑪蘭廳誌》裡明明白白寫著的重要官渡哩! 鐵路或公路一旦闢設,若未能選定居民密集市鎮設站,很快也會因人氣匯集而成聚落。為什麼獨獨二結和中里兩個車站,迄今還是被人們冷落一旁?甚至原本頭靠頭腳靠腳,幾乎併排著走的省公路和鐵路,也在跨過蘭陽溪即冤家般各走各的。 事情並非難以理解,它們在設站當初就不想用來載客人。 一九一九年三月,宜蘭和蘇澳間鐵路建好通車時設置的二結站,主要是方便二結糖廠、肥料工廠和蔗渣造紙工廠的原料和產品營運。糖廠於一九四二年拆遷後,這個離蘭陽溪很近的車站改行,忙著輸運溪裡的砂石,迄今仍未放棄;而中里站比二結站晚了十幾年設立,主要功能在配合紙廠運輸貨物。 ● 半個世紀前,有不少羅東那邊的學生搭車到宜蘭讀高中,反過來從宜蘭到羅東就讀的僅有零星幾個,外加兩位老師。一位是成為國寶級畫家的美術老師王攀元,和一位剛從師範大學音樂系畢業的女老師。音 高二下學期是最後一個階段的音樂課,如果不找時間到禮堂的鋼琴邊去考獨唱,成績鐵定不及格。對我們那些正要轉大人的大男生而言,光是說話都怪腔怪調,唱歌怎堪入耳? 於是大家對這項歌唱考試,總是能拖則拖,拖到學期快結束的某天早晨,我那個叫叔公仔的同學突發奇招,就在行駛的火車上拉著我走到老師座位前,把翻開的音樂課本捧到老師面前說:「老師,我們兩個來考獨唱。」 老師看到兩個個子比他高的男生恭敬的站在她面前,臉上的紅暈迅速地漫延到雪白的頸項。叔公仔繼續有板有眼的報告,說我們是高 叔 輪到我唱,我故意壓扁喉嚨,希望能用丹田氣力唱好這首藝術歌曲。老師似乎比先前適應,不再只是低著頭看課本,時而也瞄一眼我臉上揪成一團的五官。 車廂裡的乘客,這回好像被我們師生的認真所感動,不再笑得東倒西歪,僅有少數婦女竊竊私語。 寶島歌王洪一峰帶過歌舞團到我們鄉下表演,我刻意模仿他唱〈舊情綿綿〉時那種迴腸盪氣的顫音,有滋有味地唱著:「人皆有父,翳我獨無,人皆有母,翳我獨無。白雲悠悠,江水東流,小鳥歸去已無巢,兒欲歸去已無舟……」 就在這個自我陶醉的當兒,瞥見車廂裡的人竟然個個凝神靜聽,腦袋瓜著實驚嚇得差點不聽使喚,變成一片空白,伸長脖子想 等火車駛過蘭陽大橋,回復正常行車節奏,老師反而表示不必再唱下去,同時把音樂課本遞還給我。我緊張地說:「老師我還有一段沒唱完──」她頭也不抬地從提包裡抽出成績簿,用鋼筆在叔公仔的姓名下方填著60分,在我姓名那一欄則寫了 到了學校,叔 叔公仔立即朝我腦袋重重地巴了一下說:「你帥哦!哼, 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是二結車站救了我的音樂成績。 叔公仔還向全班同學宣佈:「做人要懂得感恩,本班吳某某以後經過二結車站時,都要朝車站一鞠躬!」 ● 從二結到羅東之間,里程還不到 整個車站宛如裝滿過去歲月的超大貨櫃,被人遺棄在軌道旁,任由列車疾駛所揚起的風砂塵土颳過來又颳過去。 十幾年來,區間車會在此停靠,列車長除了指揮列車起動,不管有無乘客他都必須站在月台南端的陸橋進出口,充當收票員和售票員。那座又窄又陡的陸橋,是唯一進出車站裡外的通路,行動不便的人肯定無法在這個車站搭車。 包括大多數的宜蘭人,都不清楚中里站為什麼叫中里站。這一帶從古到今不曾有過中里這樣的地名,或公司行號。 早先是漢人墾拓此地住下吳姓大家族的竹圍,大家叫姓吳仔底。後來官方的地名叫四結,更因為台灣興業株式會社在此興建紙廠而改叫台興村,等台灣興業變成中興紙廠,這個村也在三十年改稱為中興村。自始至終找不到中里這樣的叫法。 蘭陽博物館的朋友知道我在打聽中里站名由來,捎來一則 台灣鐵路一向習慣用當地地名為車站命名,中里站應當是少數的例外。而且,用一個與鐵路沒有淵源的企業經營者的出生地做為站名,恐怕更為少見。 造紙成了夕陽產業,中里站少了運送的貨物,也載不到什麼客人,車站好像只是時刻表上的一個標記。 倒是靠紙廠那排老倉庫牆壁,這幾年成了塗鴉族的畫廊。他們用各色各樣的顏料,把倉庫牆壁當作畫布施展繪畫天分,讓路過的火車乘客一飽眼福。 ● 我已經很久不坐火車了,偶爾搭乘的自強號也不會在二結站或中里站停靠,但當列車經過二結站時,耳畔還是會響起叔公仔那句「做人要懂得感恩」的話語,自然會朝那車站多看幾眼。 至於中里站,我則不忘欣賞那些塗鴉族留下的畫作,可惜最近已被用白漆塗抹掉大半。 一個高中生和一個老人的心境不可能相同,但當列車依舊行駛在半世紀前行駛過的鐵軌時,老人往往失去蹤影,只有當年那個學寶島歌王故意拉長尾音、顫動著喉結的年輕人,還巴住車窗搜尋著昔日的小車站。 恍惚間,甚至不時地朝著自己的心頭叩問,真的經過半世紀了嗎? ──原載《印刻文學生活誌》 ──照片說明: 上圖:二結火車站東側仍保留有日據時期的農業倉庫。吳敏顯/攝 中圖:二結火車站前有一片空曠的廣場。吳敏顯/攝 下圖:要進出中里火車站月台,得上下又陡又窄的樓梯。吳敏顯/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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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