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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4 17:59:03瀏覽2716|回應3|推薦42 | |
火辣辣的太陽,把整個平原曬得無所遁逃。 房舍不能躲,道路不能躲,花樹不能躲,稻米果菜全都不能躲,連長了手腳的人也躲不掉。萬物奄奄一息,只剩下溪流像那無精打采的流浪狗,垂掛著長長的舌頭猛喘氣。 遇上這種幾乎點上火苗便能引燃的天氣,田野間的農路上,大半時間杳無人跡,看得到的就是載滿稻穀的鐵牛車來往奔馳,一路揚起熟透的稻穀和新割稻草的氣味。 記得讀小學時,只要從教室外頭漫進來這樣的香味,整個心思即跟著飛到田野裡。全班都知道要放暑假了,可以到田裡拾穗打泥巴仗,還有機會到割稻的同學家去吃炒米粉、米苔目,或綠豆湯、仙草冰。割稻日吃五頓,其中兩餐就是這些好吃的點心。 雖然老師教我們誦讀:「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甚至用毛筆字寫成標語,貼在牆上。小腦袋照舊拐不了彎,總覺得插秧割稻有點心,家裡吃米不用買,有田種才令人羨慕哩! 放學回家,嘴裡反覆吟唱著新學來的這首唐詩。阿嬤說,唱什麼碗糕?我學著老師那般費力地講解一番。阿嬤說:「真是憨孫,囉囉嗦嗦講了一大坨,還沒有咱老祖公講的簡單明白。」 我問阿嬤老祖公說過什麼?阿嬤頭也不抬地應了一句:「一粒米,百粒汗。」 接著阿嬤回頭問我,有沒有比老師說的好記?嘿!真的簡單多了,我一下便記住,不過第二天到學校卻不敢跟老師說。 以前割稻需要龐大人力,都採取換工方式。那就是我家割稻,你們來幫忙,你家割稻換我們去幫忙,村裡人手不夠,鄰村的也行。有個老農夫告訴我,一個割稻組合通常有六、七人,一天大約割掉三分半地。現在用割稻機,了不起兩個人花半個小時就清潔溜溜。 可老農夫還是忍不住用水亮的眼神炫耀說,一般人用鐮刀割稻,每回出手只能割下一叢,他從小練就好身手,一把便能夠割下兩叢。接著才突然洩了氣的說,新型的割稻機一口氣就是六行六行地邊往前走邊割下稻叢,且在同一瞬間脫下穀粒吐出稻草。唉!想來過去那種用鐮刀割稻、用腳踩著脫穀機脫穀殻,再挑回家攤在曬穀場接連曬幾天的方式,真是落伍了。 我認識宜蘭鄉下一個村長,他從事機械代割行業已經二十年。我在田裡找到他的時候,這一期稻作的收割已近尾聲,他整個人從頭到腳曬得烏漆墨黑的。 他說,中南部收割期比北部早,有了這樣的區隔,兩地的代工業者便學那遊牧民族,哪兒有稻子割便往哪兒去。所以,幾乎每個機械代割者身上,不但有宜蘭的日頭,也有中南部的日頭,不黑才怪。 我說賺錢總要付代價的。村長卻訴苦,一輛割稻機三百多萬元,載送它的卡車要一百多萬,全套的稻穀乾燥機器加上一棟鐵皮搭建的作業廠房,也要一百多萬元,攏總幾百萬元的設備絕不是一般農家所能負擔,因此才有代工業出現。宜蘭地區二期作大多休耕,一期作收割期頂多二十來天,代工業者天天出動也不過這二十來天,全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三百四十天閑著,怎麼經營? 於是,全台灣的代工業者必須來來去去地奔波,但到一個新地頭,如果沒有老主顧,就得把一成的收益送給仲介,由他們牽線。村長狠狠地吸了一口菸,再用力吐出來,無奈的說:「想想有點嘔,但有稻子割總比讓機器閑著好。」 代工割稻究竟有多少利潤?村長說,代工 工作人員每天從早上七點鐘忙到晚上十點鐘,長時間處於酷熱和機械噪音之中,渾身上下曬得跟非洲土人沒什麼兩樣,身上彷彿遍佈著出水的泉孔。每個人工作期間至少灌下二十公升的水,卻全教汗水給流光了,根本輪不到尿尿。日曬汗濕,汗濕日曬,有人皮膚遍長痱子、疹子、水疱,有人動輒中暑,想賺這個工錢還得要有這個命。 近幾年來,新型的割稻機作業速度增快,駕駛室還裝有冷氣。但成本太高,半數以上的代工業者還是照樣操作較為舊型的割稻機,駕駛座上張著一把大大的太陽傘。這其中不乏新創業的年輕人,接人家的二手機器。 擁有田地的農民把割稻交給代工業者,自己還能有多少收益?村長說, 今年一期作,老天爺給面子,大家收成不錯。宜蘭鄉下有人 村長說,過去有幾分薄田,再打點零工,多少湊合著讓一家人過日子;現代家庭開銷大,年輕力壯的農家子弟如果不另謀他圖,想靠種田養家,恐怕只能等著喝農藥、燒木炭。所以田地大都由老一輩的自個兒撐著,要不乾脆交代工經營,屆時分些穀子回來。村長自己有個成年兒子當幫手,傳承代工衣缽,對實際的農耕生活卻相當陌生。 村長告訴兒子,如果不用機器代工,過去一個農夫一天勉強割個四擔稻穀,約合 兒子再問,什麼是米籮?村長先張開雙臂,想比劃個大圓圈,卻合不攏,只好將就著說:「大概這麼大,兩尺高,上框圓的、底下方的,用竹子削片編的籮筐。」兒子搖搖頭說沒見過。村長說:「你當然沒見過,現代人根本挑不動。」 看來,新一代農夫想認識自己父祖輩使用的犁、耙、耰、碌碡、土拖、風鼓、脫穀機,以及米籮、簸箕、篩仔、秧苗簍子等農具,恐怕只能到農具博物館去看模型了。 在礁溪塭底,早年有大片低窪的泥淖田,人踩下去立即陷到膝蓋,甚至深及肚臍,農夫下田要套上充氣的汽車內胎,或在腿上綁竹筒。割稻時,脫穀機坐在小木船上,這種農耕方式曾蔚為奇觀。現在那片低窪田已經換了有錢的主人,不種稻了。 只是農村裡依舊不乏現代傳奇,像那鮮少人車通行的田野,農路卻密如蛛網,沒隔幾畦田盡是橫橫直直的柏油路,且一條路少不得豎幾十盞路燈,入夜後不見半個人影走動,照樣亮如白晝。 一些當官當民意代表的滿足了虛榮,說是地方建設成果,但稻子卻遭了殃。原本按部就班慢工細活地滋長著的稻子,經過白天大粒日頭照射,好不容易等到夜晚可以歇息喘氣,卻被路燈繼續瞪開大眼瞧著,如此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迫使稻子加快抽長的結果,長出來的稻穗盡是扁扁空空,不見絲毫汁囊的穀殼子。 農夫生氣,便動手幫這些亮著的路燈戴上黑色塑膠袋,那種場景彷彿電視影集裡被恐怖份子綁架的人質,蒙著黑色頭罩。竟然沒有哪個官員瞧見。 村長的乾燥機房裡,空氣中彌漫著煙霧般的灰塵。但不管是再多再大的灰塵、熱氣和噪音,仍會有一伙老農夫把這兒當廟口,他們照樣吸菸喝茶,照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拉開嗓門聊天。 有個老農夫告訴我,他們那一世代的運氣不算壞。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搔搔頭想了想,然後指著高踞天空的烈陽,大聲地回答:「現在的日頭,好像比古早的大粒多了。」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及2009年《台灣飲食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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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