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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舊夢
2006/02/01 19:39:28瀏覽973|回應1|推薦9
  在上海下車時,心底最先湧現的感覺和影像,不是到達一個陌生城市旅遊的興奮,竟然是對四十幾年前一個胖警察的懷念。

  我小時候住在宜蘭鄉下,隔一戶人家就是警察派出所。派出所的房子是向理髮店的阿才伯租的,格局與同一排民房沒什麼不同,只差它的屋簷下多釘著一面金黃色的鴿子張翅圖案,以及一盞用紅漆塗著的圓球紅燈。
 
  既然大家住一樣的房子,派出所裏的兩名警察大人與村人相處,似乎因此親切許多。
  
有個胖胖的警察,村人都叫他「老劉」。那個年代,接連不停的戰亂,使大多數的人常要餓肚子,少見有身材肥胖的,除非是水腫病人。村人所能看到的真正胖子,廟裏的大肚彌勒佛之外,便數老劉。小孩子不敢叫他老劉,就叫他彌勒佛。

  在彌勒佛辦公桌上的玻璃墊裏,壓著一張接近正方形的黑白照片。那時,人們能看到一張像樣的印刷圖片,已屬稀珍之物,更別說能擁有一張照片。尤其吸引孩童的,是照片上的畫面竟然有一列很好看的高樓大廈排著隊,樓房前面的大馬路上還走著電車。其中一座高塔似的尖頂樓房,外牆上掛著圓形的大時鐘。

  小腦袋被那個時鐘弄糊塗了,始終猜不透掛得那麼高的鐘,要怎麼去上緊發條?如果時鐘走快了或走慢了,又有誰撥得到那時針和分針?颱風來的時候,誰去保護那時鐘?

  每一次問彌勒佛,他總是瞇著眼笑,深藏著謎底。只說,照片裏那個高樓大廈排隊站在路邊的城市叫上海,是全亞洲和全中國最大最熱鬧的都市,有人說它是「十里洋場」。從臺灣坐大輪船,要走幾天幾夜才到得了。

  彌勒佛告訴我,他家就住在那鐘樓後面不遠的地方,鐘樓牆上四面都有一面同樣的時鐘,他每天可以看著鐘上學、做功課、吃飯、睡覺。整個上海有很多漂亮的洋房,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商店和百貨公司,什麼東西都有得買。

  他還要我和弟弟隨便舉出物品名稱,他說只要我們能說得出來的東西,在上海一定可以買得到。我想到照相的機器,因為那時候鄉下人要照相,必須請宜蘭街上的照相師傅扛著照相機器,坐人力車下鄉;弟弟想到的是蘋果;我又想到飛機、汽車、輪船、手槍、電話,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彌勒佛說,統統都有。並且形容上海的夜晚跟白天一樣光亮,到處都亮著電燈,數也數不清。縱使把我們村子裏每一家的兩盞電燈和所有的煤油燈加在一起,還沒有上海一條馬路上的路燈多。

  我和弟弟半信半疑,想彌勒佛可能是跟白賊七學的,專門哄騙小孩。跑回家問父親,父親卻說彌勒佛沒騙人,在大人的世界裏,早就流傳著「有錢上海,無錢相害」的口頭禪,意思是,有錢人可以坐船到花花世界的上海開開眼界,享樂一番;沒錢的窮人只有空嘆倒楣,什麼也別想。足見上海不但是有錢人嚮往的地方,也是每個鄉下人心底深處一個繁花夢土。

  可惜沒隔多久,彌勒佛桌上的照片不見了,他也不再跟孩子們說說笑笑,不再講上海一些好玩好聽的故事。大人們說,上海被共產黨搶去了,彌勒佛的爸爸媽媽,還有兄弟姐妹都在上海,不知是死是活;彌勒佛再也回不了他的家鄉了。

  村裏的孩子,不敢到派出所的辦公桌下捉迷藏。只能偷偷的躲在派出所門邊或窗下,看彌勒佛紅著兩個眼眶掉淚。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四十幾年後,站在上海黃浦江的外灘公園。面對的景致,就是當年那個胖警察桌上照片裏的影像。那座把幾個時鐘高高掛在外牆上任風吹雨打的尖頂樓房,正在我前方不遠的街邊。我要女兒幫我和那排大樓照相留念時,路上正好駛過一輛兩節電車。

  導遊小姐告訴我,那掛有時鐘的樓房是海關大樓,在上海挺有名的;邊上稍為矮些,有圓形屋頂的建築,是過去的匯豐銀行,現在是上海市人民政府。

  我立即回答她說:「我知道,我知道!」

  導遊訝異的問我:「你來過?」

  我竟然直覺的點著頭。

  我不知道彌勒佛後來到那裏去了,四十幾年來他是不是曾經回來過,回到他那鐘樓附近的家。而在他眼裏的一個小孩,一個曾經為樓頂時鐘找答案的小孩,第一次踏進這個陌生的大都市時,對它就沒有絲毫陌生的感覺,彷彿回到自己曾經住過的城市。

  尤其在走過的許多條街上,還看到很多各式各樣的小洋房,模樣顯然是自己年輕時候從一些畫報和卡片上,蒐集到的那種美麗的小洋房。覺得遺憾的是,這些小洋房樣式固然和我曾經剪存的畫片一般漂亮,卻都已呈老舊,甚至殘破不堪。一時想不出洽當的詞句形容,大概只能用那美人遲暮的怨嘆去看它們了。

  兩度到上海,都是為了搭飛機到其他城市。一次是由杭州坐長途汽車北上進入上海,一次是從蘇州乘京滬鐵路火車南下。匆匆一瞥,都像是做著一場夢。

  在夢裏,很多的街道交錯,很多的店舖連接,很多的洋樓擺出不同的架式,很多的車輛來往行駛,很多的人擦肩而過。幾乎所有的人,都說著一種又快又急的話語。我聽著,像處於半睡半醒時聽人交談,講的是些什麼,一句也沒能聽進耳裏。

  在我第二次到上海,人還坐在京滬鐵路的火車上,老天就不停的下著雨。溼淋淋的擠出上海火車站,看著溼淋淋的上海街景,遊歷夢境的感覺,似乎比處身現實的感覺還要真切。一些兩旁種著法國梧桐的街道上,雨溼的梧桐葉片常向我眨著詭譎的眼神。

  我撐著傘到玉佛寺,去看整塊緬甸白玉雕刻的佛像,雨水便下到佛寺的天井裏。當我們把微帶溼潤的新臺幣鈔券,塞進佛像的玻璃框裏,才發現框裏還塞有美鈔和人民幣。

  到黃浦江外灘,到城隍廟豫園,雨未停歇,人潮照樣洶湧。

  在豫園附近,向一些藥舖打聽一種據說抗癌效果不錯的藥片。有家藥舖老闆告訴我,那種藥是外銷品,一般藥舖不賣,但他可以試試,要我第二天再到店裏。我說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得搭飛機飛廣州,他歉然的建議我,立刻到一家進口公司去碰運氣,還告訴我那藥片的價格。

  當我闖進黃浦江邊一棟高大的樓房裏,找那家進出口公司時,發現樓房的天花板高得離譜,每一根水泥柱也粗壯得離譜,要三、四人張開臂膀才能圍住它。人走在裏頭,越走越覺得自己渺小,越走越覺得身上穿得不夠暖和。溼冷的空氣,彷彿要附在人身上長青苔。在上二樓的櫃台邊,一位老先生告訴我,星期天公司不上班。當他知道我遠從臺灣趕去為親戚買藥時,他還一再表示歉意。

  過去聽人說,上海人很會做生意。這個「很會」擺明帶著「奸商」的意味。但我在上海買東西,直覺比桂林、廣州等地都貨真價實,店家態度也挺親切的。

  離開上海那個早晨,車過蘇州河,車上便有同伴哼起〈蘇州河邊〉那支很具浪漫氣息的抒情歌曲。

  而像我這樣有點年紀的人,耳畔免不了還會響起另一支不同韻味的歌曲〈八百壯士〉。我一向不會唱歌,經常唱得曲詞不全。這歌又想到自己讀小學時,課本裏一篇關於八百孤軍堅守四行倉庫的童謠課文,特別是那「閘北我領土,尺寸要保衛」、「背著蘇州河」、「我們面對敵人猛烈的砲火」等一些字句。

  在遊覽車上,我把上海市測繪院編繪的一張〈上海交通遊覽圖〉攤在膝頭,發現蘇州河像一條弓起腰身蠕動前行的藍色爬蟲,橫在地圖中間。

  我順著蘇州河蠕動的跡痕,從北新涇苗圃蜿蜒向東,一直穿過外白渡橋,滑入黃浦江。找遍沿河兩岸,把頭都看暈了,也沒找到四行倉庫。

  我問說話帶著上海腔的導遊:「四行倉庫在那裏?」

  她搖搖頭。

  我提醒她,應該在閘北一帶,而且傍著蘇州河。

  她看我問得急切,以為我在找親戚,便告訴我:「閘北區就在蘇州河北岸,上海火車站一帶都屬閘北區。」

  我再問她有沒有聽說過抗日戰爭時有一團軍人堅守四行倉庫的故事?

  她一臉茫然。歉然的表示,她出生時,距離抗戰勝利已有二十個年頭。

  我小時候曾經在煤油燈下讀到和聽來的歷史,對於住在上海的她而言,全然陌生。

  我想,我的上海和她的上海,似乎有很多不一樣。

  原本我還想打聽,東北作家蕭紅先後住的拉都路與北四川路的「亭子間」在哪兒?張愛玲住過的靜安寺路赫德路口公寓還在不在?此刻只好一一吞回喉嚨裏去。

  上海這個從元朝就正式設縣的都市,迄今已有七百年歷史。無論宋朝的塔、元朝的清真寺、明朝的花園和磚雕、清朝的寺廟和佛像,都能保有一些,還有四十幾年前胖警察照片中的鐘樓,也仍能像胎記一般存在著;而過去或現在來往於這個城市的人們,在整個歷史潮流中,畢竟太渺小了,每個人看到聽到的,只能是一個片段映象。

  望著黃浦江上動盪不已的波浪,不要說像我這樣的過客,恐怕連所有站在江邊看流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裏頭所想的和所記憶的,可能也是各自不同的上海。

原載《中央副刊》,已收錄於《逃匿者的天空》一書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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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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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b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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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hai
2006/02/27 10:54

多年前也去ㄌShanghai, 看到您提ㄉ鐘...外灘....只是出差ㄉ人無暇與它合影真可惜

希望有機會在訪Shanghai ....我當時只學ㄌ一句上海話;

我性霞   夏霞濃 的霞.....( Do you understand ? 呵呵~ )

Lib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