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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02 00:51:50瀏覽1631|回應0|推薦7 | |
1.
一九九八年夏天,到美國密西根州安娜堡旅遊,和住在內布拉斯加州的朋友相約,我往西遊他往東,大家在芝加哥見面敘舊,本意是攜手遊覽這座高樓林立的大都市。未料,意外地當了幾天海明威的鄰居。 早年讀過關於海明威的文章,約略知道海明威住過許多城市,少年時期的海明威常隨家人到密西根北方露營打獵,安娜堡在密西根南部,因此安娜堡之行從未想到海明威。車子沿著九十四號公路走了將近五個小時,到芝加哥西郊朋友約定的橡樹園住處,看到一本介紹橡樹園地區的小冊子,封面上赫然有個大鬍子頭像直盯著我們看。 嘿!這不就是海明威嗎? 翻閱內頁街道圖,發現住處居然和海明威的出生地及博物館不到一指幅的距離,出門拐個彎,走段路穿過一條橫街就到了。可惜當時已過了開放時間,只能留到第二天再按圖索驥。 海明威出生的白色木屋,位於橡樹園北街三三九號。兩層樓再加一層閣樓的小洋房,是漂亮的維多利亞式木構建築。它和橡樹園海明威基金會設置的「海明威博物館」在同一條街上,兩棟建築物只差幾分鐘腳程。台灣翻譯的海明威傳記,把海明威出生的這棟木屋地址誤寫為橡樹園北街四三九號,和實際相差了一百號。 這一帶街道兩旁的草地上,到處是高大的橡樹,間雜一些楓樹、松樹及銀杏。白色木屋是海明威外祖父歐耐斯特.豪爾所有,海明威的名字歐耐斯特,就是源自他的外祖父。 白色木屋在海明威七歲時轉賣給別人,全家搬到附近一棟更寬敞的新居。換句話說,海明威在高中畢業離開橡樹園到外地闖蕩之前,雖然寫過幾篇故事和小說,都不是在這棟木屋裡完成的。童年的印象,究竟對這位文壇大師影響有多大,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海明威曾描述搬出這棟屋子時的印象說,搬家前夕全家人曾在後院焚燒大堆雜物,騰起熊熊的火焰。 木屋幾經易手,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由橡樹園第一銀行資助買下,室內經過初步整修,在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對外開放,成為橡樹園五個歷史路標的第一個。 歷經一百多年風霜的小洋房,在我這個東方人的眼裡仍然相當體面。海明威出生於一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基金會要在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舉辦百年誕辰紀念活動,近幾年來基金會一直希望全世界的海明威迷,能夠捐款重建和保存這棟木屋,曾提出長達二百五十頁的整修計畫指南,還有家具裝潢,以及提供殘障人士進入研究的計畫,估計至少要花費五十萬元的美金才能完成。 2. 和朋友進入木屋參觀時,屋內正在大肆整修。迎面搶眼的是樓梯中段一面殘破的牆,石灰糊成的牆面已被剝除,尚未修補的裸露出排列整齊的木條,彷彿粗糙不堪的一張大簾子被掛在那兒。在木條與木條之間的空隙,還可以瞧見從另一個房間窗戶穿透過來的亮光。 一樓客廳陳列著明信片等各種紀念物品,供遊客選購。白牆上有些角落還貼著俗艷的壁紙,這麼做或許是為了方便參觀者能夠輕易地回到一百年前的情境吧!佈置得最清爽的,應數緊鄰客廳的書房。這是海明威外祖父歐耐斯特的書房,牆上掛著海明威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畫像,有一塊牆面同樣裸露出木條,暫時用透明塑膠布封罩。書架上放著一些精裝書,不清楚是哪一位歐耐斯特所有,或是基金會找來充當道具佈置的。 一張做工精緻的搖椅張開雙臂,不知道是等著老歐耐斯特偷偷在飯後躲到這裡抽菸,或是等著活潑的小歐耐斯特爬上爬下。搖椅邊擺著圓木几,幾本精裝書和瓶花在上面打盹。風琴上的琴譜已經被翻開,或許琴聲已在剛剛結束,但我的感覺是它很快就會響起。 書桌對面的牆上,釘著一部手搖式電話機,電話機樣式固然老舊,嶄新的木箱卻紋理清晰,毫無手澤汗垢,看來應當不是百年骨董。不過,當我站在那部電話機前面那一刻,腦子裡映出的影像,卻是童稚的海明威正頑皮地踮起腳尖,一隻手拿著聽筒,再伸長脖子把嘴巴儘量靠近喇叭形的話筒,大聲與人對話的情景。 一樓其他房間,到處是未及清理的雜物和垃圾,木質腐朽的門框、窗框連同部分牆面,大多被開膛剖肚,等待裝設新的木框,敷上新的石灰,但雜亂的景象已經使房間原本的用途不易分辨。上下樓梯時,每踩一階樓梯,樓板都會發出吱吱的聲響應和。我不免低著頭揣測那一塊塊小小的樓梯板上,必然四處都有小說家童年時活潑的足印。 海明威出生的房間,在二樓右前端臥房,有幾面朝南的明亮窗戶,都掛著潔白的蕾絲窗紗,臥房內不但有雙人床,還有一張架著白紗蚊帳的嬰兒床,房內大致佈置就緒,連飲用的茶具都已備妥。彷彿隨時要向人間宣告,有一位文學大師立即會在這個房間誕生。 二樓另一個大房間,據說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臥房,臥房邊有個類似儲藏室的房間,堆放著雜物。最顯眼的是一個牛皮做的大皮箱,正是放在馬車上帶去旅行露營的那種,粗糙卻非常耐用的皮箱。 海明威曾經認為,對一名作家最好的訓練,是不快樂的童年。究竟是他的雄心促使他早早地遠離家鄉,還是真的有著不快樂的童年,恐怕無人知曉。站在這棟文學巨匠百年前的出生地,再回頭去閱讀他的小說,究竟能夠印證些什麼?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黃昏時,已到木屋每天開放參觀的結束時刻。我和朋友走下屋前台階,一時卻捨不得離去。趁著夕陽餘暉,在屋前的草坪徘徊,還逆光拍了幾張照片。草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橡樹,秋天還沒有開始就不斷有連帶托架的橡實掉落在草地裡,松鼠不必爬樹,輕易就能夠撿到食物。 當我忙著撥開青草撿拾藏在草地裡的橡實,突然瞥見一片金黃的銀杏葉,像浸過顏料的扇貝。院子裡,並無銀杏樹,想是附近鄰家的銀杏樹,探頭來看海明威是不是又說了些什麼新鮮的故事。 一位金髮老太太,走在我們前面,一手牽著小白狗,一手拎著小提袋。每逢大樹,都會彎腰朝樹根頭灑下一些東西,起先猜不出什麼,後來發現她在每一棵樹根部留下三、四粒外殼堅硬的核桃,一定是送給松鼠的餐點,讓松鼠在吃膩橡實時,可以換點口味。 在木屋和博物館之間,路過一家稱為「寫作旅館」的,提供六十幾個房間供人住宿,不知道和海明威有無關聯。 3. 海明威十八歲離開家鄉,在橡樹園北街二百號的海明威博物館所珍藏和陳列的,不少是屬於少年海明威在家鄉的生活寫真。 博物館大廳裡,放著一座海明威的大鬍子頭像,在高眺的空間並不起眼。進入展示室,左側有一個服務台兼賣紀念品的小房間,多種海明威的照片、紀念T恤,以及他的小說,可惜看不到任何中文版本。 海明威讀書時的課桌椅,是一種鏤花鑄鐵腳架鎖住原木板的課桌椅,課桌的腳架和前座的坐椅是一體的,換句話說,前座的坐椅緊連著自己的課桌,而自己的坐椅則連在後座的課桌,想調整坐椅與桌子之間的距離,必定大費周章,和晚近流行過的課桌與坐椅連成一組的製作方式大異其趣。 樹枝撐起的帆布帳篷旁,放著馬燈、劈柴斧頭和平底煎鍋。我想,少年海明威一定是到附近的河灣釣魚去了。其他,像海明威書寫課業用的鉛筆和作業簿,寫作時的打字機,還有一些小說被拍成電影時的劇照等,都在展示之列。 海明威一生留下無數的生活照片,包括打獵、釣魚、拳賽、航海、滑雪,以及擔任戰地記者時的鏡頭,在他小說版本或介紹他的書裡,不難看到。而在博物館所懸掛的一些放大照片當中,卻只選了他幾幅不同時期專注寫作時的留影。有的戴著老花眼鏡振筆直書,有的打著赤膊頓筆尋思,還有一張是少年海明威在野地裡書寫的鏡頭。其中一幅被放得最大的,是一九三九年小說家撰寫《戰地鐘聲》時敲打字鍵時的側影。 博物館所陳列的,在在都提醒參觀者,不要忘了這一位生活多采多姿的人物,不但是本世紀一位偉大的作家,也是出生在橡樹園這個地方的偉大作家。我在舉起相機之前,曾詢問管理人員是否允許翻攝?對方表示,只要不是做為商業用途,基金會並不反對。 海明威生前住過許多城市,也在不同的城市完成他的作品。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西鑰島還有一棟他擁有三十年的住屋及工作室,目前也闢為紀念他的博物館。那座具有西班牙殖民時代風格的房子,用當地的石頭建造。在西鑰島的工作室,海明威先後寫下《午後的死亡》、《非洲綠丘陵》、《有或無》、《雪山盟》、《戰地鐘聲》等小說,還養了五十隻貓咪。 對海明威的創作活動而言,橡樹園這個出生地比起其他住居,顯然有所不及,因此橡樹園海明威博物館必須不餘遺力地保存作家幼年、童年和少年時的印記。對於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放過。從橡樹園海明威基金會所印製的書籤上幾句話,就不難看出端倪。 基金會在書籤上說明,海明威於一九一七年畢業於橡樹園高中,這是他正式的最高學歷,但他閱讀廣泛,橡樹園公立圖書館從他高一起即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書籤上並原文照錄的刊出海明威在一九五三年六月橡樹園公立圖書館慶祝開館五十周年時,寫給當時的首席館員魏滋曼的短簡。信上說:「親愛的魏滋曼先生,很遺憾的是當周年晚宴舉行時,我正在海外,但我還是應當捎個信告訴您,我歉這座圖書館有多少,以及它對我的生活有多重要的影響。」海明威隨函附上一張支票說:「如果我積欠任何罰款及規費,您可以由此抵扣。」當時的海明威,已經出版了他畢生最重要、也是人們最熟悉的作品《老人與海》,再過一年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 為了籌備慶祝海明威百年誕辰,橡樹園海明威基金會特別印製一份資料告訴參觀的遊客,強調基金會發揚海明威的文學成就與傳奇,不僅僅是保存歷史的一部分,也在於提供靈感和希望給未來世代的讀者和作家們,海明威的出生地一旦能夠獲得保存,將會提供一個重要的據點,做為了解欣賞海明威那些不受時空限制的作品,和一個作家出生與度過童年生活的家。 在紀念館一個小角落,擺著一本供遊客留言的冊子,我約略地翻了一下,沒有找到任何漢字。於是,我緊張地在本子上用筆寫下── 走過大半個地球,我終於聽到大師心跳的聲音,清楚地在耳畔響起,如同那非洲部落的戰鼓,鼕鼕不停地在擂動,如此清晰,如此逼近!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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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