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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11 21:49:13瀏覽1251|回應0|推薦15 | |
《1》
我以為到了香格里拉農場,就已經到了山的胸膛,再沒有路往前走了。沒想到還有人能帶著我更深入山的內裡。 山路彎曲,蝴蝶飛舞,路面上有一些落葉跟著起鬨。車子貼著山壁,蜿蜒而下,引擎毫不費力的哼著輕鬆的小曲。這山路顯然很少有車輛行駛,只要柏油路面稍有鬆懈,路邊的野草,就嘻皮笑臉的踩在柏油路的腳掌上。 到了山谷裡,茶園、橘子園、粗糠堆,已結實的文旦樹和香蕉樹,包夾著乾乾淨淨一條柏油路。路面比先前寬了許多,卻照樣不用畫上白線或黃線。 路邊有一座茶園,豎著招牌便叫「內山茶園」。原來,這麼深的山谷裡頭,竟然還有人家住著,我幾次想停車考問村人,問問他們知不知道有漢朝或魏晉? 彎進一條爬坡的石子山路,去找一家製造樟腦油的老工廠,結果我們到遲了,老工廠已經拆掉,原地剛蓋好一間鐵皮倉庫,大門尚未安裝,屋子裡空蕩蕩的。悶熱的空氣中,依稀散發著樟腦的清香,不知是躲藏在那黃泥巴的山溝裡,還是屋邊的竹叢裡。 附近一戶人家,留有相當完整一棟石頭砌牆的老屋,據說石砌牆的年代沒有洋灰做為石頭與石頭之間的接著劑,人們必須煮糯米、熬紅糖,再和著粘土一塊兒攪拌,替代洋灰。這樣的石砌牆房子,住起來特別安心親切;不過,附近茶園的石砌邊坡,就不必下那樣的工夫,單是用粘土便也砌得相當堅固了,因此兩種石砌牆各有精粗不同的趣味。 這個地方叫茄冬坑,也叫舊寮。茄冬坑也許是因為過去種有很多茄冬樹得名,舊寮想必指的是樟腦寮了。樟腦寮沒有了,地頭仍留著老祖宗取的乳名,仍留著樟腦香味,倍增悵然。看了石砌屋,使我對那昔日留下的陣陣樟腦氣味來源,起些疑心。我猜想,那香氣一定不躲在黃泥地山溝裡,也不會藏在竹葉叢裡,應該在那石頭隙縫間,在那砌牆用的糯米、紅糖以及粘土攪拌的接著劑裡。 《2》 朋友說,他可以帶大家找到河的源頭。源頭本該很神秘的,難怪車子要繞那麼久的山路。 當車開到看不見路的時候,右手邊適時的伸出一座窄橋。長長窄窄的水泥橋,卻和道路生著氣似的,雙雙堅持站成直角的態勢,也不知道這樣的僵局持續了多久,我小心翼翼的轉動方向盤,將車拐著死彎經過時,不免要發笑。 我本來就不認得這山區裡的路,繞來繞去像走迷宮。後來果真讓山給戲耍了,看來笨笨的、老老實實的、不言不語的山,竟然也和人們捉迷藏。離開種著茶樹的山谷不久,車子進入的另一道山谷,正是上午大家前往苗圃的山腳下。 看不見半點水跡的乾河床邊,有一條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供車子駛向河的源頭。如果不看地圖或無人解說,任誰也不會猜它將通往一條河的源頭。 路的一邊是河床,另一邊則卻是一座堆積著全鄉垃圾的垃圾場。報紙上說,當地村民正使勁反對在這個垃圾場繼續頃倒垃圾;要倒可以,多倒半年便得付給三千萬元,做為堆積了十多年垃圾理應的補償,村民們還要求附近一家飼養兩千頭豬的大養豬場,一併解決汙染問題。當地鄉公所表示,公家很窮,最多只能給一百萬元。究竟可不可以繼續在河床附近倒垃圾,問題不是在乎那河、那山、那樹林,而是在於二千九百萬元的差距。聽來真有些怪異。 車子繼續往山中探去,路邊的野草比車頂還高,它們好像早就串通好了似的,呼呼嘩嘩的擠近路邊來看熱鬧。石子路寬度勉強容得車身穿行,野草雜樹再伸手探腦的,車開過去真像遇上一場大風雨,唏哩嘩啦的拍打著車窗。 到了停車的地方,才看到流水,流水從亂石間翻騰而來,經過人工魚梯不久,即消失在大片的石子河床裡,絲毫不見水跡。幫著解說的朋友說,這河潛進了地裡頭,經過很長一段修煉,才以湧泉的姿勢向著中下游流去。 棄車而行,走的是由大大小小石頭堆擠的小徑,甚至不能說是小徑,只算是高高低低的暫時沒有水流過的小澗。幾乎沒有一塊石頭是擺得方正的,無論是大如餐桌或小如皮球,個個崢嶸頭角,誰也不服誰。有流水的地方,應當是溫柔的,帶著些許幻夢的,我走在這樣的深山裡,卻覺得像深入雨林蠻荒,血脈常和著流水聲,做英雄式的跳動。 有時高過頭的蕨葉,山賊盜寇似的伸手攔住去路;有時則是一股急湍橫在前面,儼然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刃逼人繞道。小時候,鄉下看婦人家河邊提水、淘米、洗衣,總多少順著流勢禮讓。到這兒郊遊的人。似乎全無此規矩,當你忍不住想掬水敷臉,猛抬頭便發現有人正在上游濯足洗襪子。野餐吃剩的食物、用髒的塑膠袋、水溼的襪子……,隨地就丟。似乎沒有人記得,這是一條河的源頭,在河下游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潮,正稱讚著這河的美麗。 有一兩個地方,流水聚成水潭,水清見底,有些遊客就泡到水裡去。在河的源頭,是一匹從懸崖上直瀉而下的瀑布,好在要攀爬一段狹窄難行的小徑,所以遊客少,垃圾也少,總算保住了河的美麗姿色。據說,再深的山裡靠近一家水泥廠的礦區,因此最近幾年,每遇雨天河水變成牛奶色,平日水清時刻在水底石頭縫隙間,也積存有那白色膏泥。 《3》 河下游,一直被誇讚不已。很多朋友要我寫下這河,我說,這河不是美麗的河。朋友驚愕,我回答他們,很多人沒看過真正美麗的河。 河下游的確投注很多心血,花了很多錢去經營,也贏得很多稱讚。如果它因此被認定是一條美麗的河,我只想在那兒張貼一張大大的遺失啟事──────尋找可以讓我們孩子捉迷藏的樹林,尋找藏著野鳥窩和大蟒蛇的蘆葦蕩,尋找能夠攤曬濕衣褲的大岩石,尋找吃個不停嘴的鴨和笨笨的鵝,尋找長著鬍鬚的榕樹公公,尋找允許我們光著身子睡懶覺的沙洲,尋找搖搖晃晃的吊橋,尋找可以用鬼故事嚇嚇孩子的竹叢,尋找通往水鬼住家的漩渦,尋找成群來去的游魚,尋找連串的水漂漂,尋找美麗卻貪吃的魚狗,尋找土頭土臉的頑童,尋找吊死鬼飄蕩著褲管的柳或水茄冬,尋找可以讓我們偷偷撐著出遊的竹筏,而不是節慶才想看到的彩繪龍舟。 每次站在河岸上,看到河邊公園那些用大小卵石刻意去鋪排或堆砌,再用彩色磁磚片去點綴的景緻,總不免憶起自己走在日本京都街巷所遇見的日本婦女,她們打扮精細、服飾華麗、舉止優雅,仍難脫幾分脂粉氣。 每次站在河岸上,看到河邊公園那些點與線的布局,總不免讓我想到一盒過分裝飾的點心禮盒,正花花綠綠的攤開在那兒,滿可口的模樣,一旦吃進嘴裡不是甜膩無比,便是淡而無味。 當年為了解決洪水經常為患的問題,把蜿蜒的河道拉直,把蘆葦蕩填平,把美麗的河當成一條寬直的大排水溝,那是人與天爭之後一種無奈的結局。如今竟有人以為河道的平直寬闊,也是值得炫耀的美麗。連帶另有一條溪河,也想以它為師,定出整治格局。 如果一條河,直溜溜的像飛機跑道,像平滑的高速公路,這樣的河怎能稱它美麗?如果一條河,需要靠大部分的人工造景示人,這樣的河怎能稱它美麗?當眾多的人,誇讚這河下游美麗而且值得學習時,我常想到一個問題。我想,如果所有的女子,依賴隆乳、拉皮、整型外科手術,才成為人人稱讚的美麗時,那樣的美麗,是否還能夠稱為美麗? 我望見一隻水鳥,在河面上盤旋許久,始終不見牠停歇駐腳,最後逕向薄霧飄浮的海邊飛去。人們要看河的美麗,竟然必須去探訪河的源頭,要尋找一條美麗的河,竟然那樣不容易,心頭不免為天地萌生些許悲哀和無奈。 原載《聯合副刊》,選入《逃匿者的天空》一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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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