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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14 22:36:59瀏覽2208|回應3|推薦21 | |
早些年,老祖宗擋不住洋人的船堅砲利,把洋人稱做「洋鬼子」,算是出了心頭一口悶氣。
我這個〈夜訪洋鬼子〉的題目,可不是什麼民族自尊心作祟,純然是寫實命題。回想某個夏天夜晚,在北京探看一些明朝、清朝的洋人鬼魂──阜城門外滕公柵欄天主教士墓地的情景。 據說在明朝神宗以前,洋人若是死在中國,幾無葬身之地,依例最多只能葬在葡萄牙人強行租借的澳門。因此,我那天晚上在北京看到的一些明清時代的洋人墓,應當算是中國土地上最多、最古老的「洋鬼」。其中「元老」,當數明朝時來華傳教的義大利人利瑪竇。 滕公柵欄是老北京人的說法,現在那兒叫做「車公庄大街」,說得更仔細些,應當是「中共北京市委黨校」的校園。這所黨校是中共培養北京市黨政幹部的地方,大門口日夜站著兩個穿著制服的警衛,所以能夠像我一樣夜訪的臺灣旅客,恐怕不多。 說緣由,是我一九九一年夏天逛北京琉璃廠買書時,認識了一個年輕朋友,他留給我的通信地址是「車公庄大街六號某樓某室」。這次再到北京,參觀了北京大學校園後,就請遊覽車司機在回飯店途中特地拐個彎,到車公庄大街放下我。 走在黃昏的街頭,路邊的老槐樹不斷把影子撲在我的臉上,彷彿隨時都在提醒我這個遠從南方海島來的遊客,正孤獨的走在一個陌生的北方城市裏。 在這麼一個住著一千萬陌生人的古老城市中,想著自己正要去探訪一個只見過一面的朋友,心頭的滋味,和坐在遊覽車裏聽著導遊瞎掰,隔著車窗玻璃所看到、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人行道上,有些人像歸巢的飛鳥,匆忙擦身而過;有些則帶著孩子,悠閑的散步、乘涼。 路邊的房子沒有門牌,我試著迎向落日餘暉往西走,並向路邊一對老夫婦問路。他們只知道我站著的地方,肯定是車公庄大街,至於六號是那一家,他們不清楚。 不久,我看到一家印刷廠,有片門牌號碼寫著四號,便興奮的加快腳步往前走,迎接我的卻只是很長的樹籬、圍牆,不見房舍。 路人告訴我,再往前沒什麼商舖民宅,不妨到對街找找。 我橫過街,走進由好幾棟公寓組成的社區住宅。有個光著上身,搖著扇子的男人告訴我,他們屬車公庄小區,六號可能就是對街的學校。我只好再折回原先的街南側,繼續朝前試探。 結果,看到了像軍隊營門的黨校大門,在右側警衛身邊的一根方柱上,釘著的正是六號門牌。既然門牌沒錯,我便向那警衛探詢。他看了我的旅行證後,熱心告訴我進入校區應當怎麼彎怎麼拐,才能找到朋友住的某號宿舍大樓。 天色很快暗下來,原因是校區樹多又高大,遮去不少天光;留在樓房裏的人不多,大多數的房間都暗著沒亮燈。 朋友住在一間設有兩張床舖、兩張書桌的房間,兩人聊天時,我坐椅子,他坐床板。他說,利瑪竇和一些明朝清朝的洋教士墳墓,就在校園裏面,如果我有興趣,他可以帶我去看「洋鬼」。 走在校園裏,天空無月,星星也不多。一些在臺灣看來偏北的星座,在這兒似乎都往頭頂上方挪高了幾步。 走到一個磚牆圍起來的園子邊,我用小手電筒朝裏一照,就看到裏面整整齊齊的站著幾十面白色的墓碑。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墓碑,乍看還以為是一般碑林哩! 每一座碑石連底座,比一個人還要高出許多,碑首石雕紋飾相當典雅。可惜墓園的鐵門鎖上了,無法靠近細看。朋友說,不知我晚上到,否則先請管理人員留下鑰匙。 在這一個排列著幾十面墓碑的墓園右側,緊靠著另一個也是用磚牆圍起來的墓園,裏面只有一座比其它墓碑都壯觀的碑石。朋友說,這就是利瑪竇的墳墓了。鐵門照樣上了鎖,在門邊圍牆上鑲著一塊「利瑪竇墓及明清以來外國傳教士墓地」標示,指明是「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門前兩側有大小花圃,左右各豎著四方型花瓶模樣的石雕,近一人高。 利瑪竇的墓,獨自成一格局,且墓碑最為高大,在碑石上面用中文刻著「耶穌會士利公之墓」。這面主碑石並未比別的傳教士墓碑大多少,而是另外鑲了華麗的石雕碑首,以及牡丹花葉圖案的邊框,再加砌磚石,使它氣勢突出。 利瑪竇於西元一五八○年(明朝神宗萬曆八年)來華傳教,當時他才二十八歲,先在廣東肇慶住了二十年再到北京去。他喜歡穿著中國儒生服飾,領導耶穌會傳教士尊重中國信徒敬拜祖先和尊崇孔子的傳統,還把西洋自然科學介紹到中國來,與徐光啟合譯了《幾何原本》,和後來一些禁止教徒祭祖尊孔的傳教士作風不同,深受朝廷敬重。他在明萬曆三十八年五月十一日過世後,朝廷破例「查給地畝,收葬安插,昭我聖朝柔遠之仁」。此例一開,滕公柵欄也就成了西洋傳教士的墓地,附近原有佛堂,也改成了教會、修道院。 根據中共北京市委黨校一名講師所寫的文章中說,墓園、教會、修道院等,在一九四九年從外國人手中收回不久,當地便修建成黨校。墓園部分曾在清末被義和團夷為平地,光緒二十九年重建後,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夷平。幾年前劃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才獲修葺。如今墓碑尚存者有六十三面,其中四十九名死者是從西元一五八○年至一八○一年來華的歐洲傳教士。計葡萄牙籍十四人、義大利籍十人、德國籍和法國籍各九人、捷克籍三人、比利時籍二人、南斯拉夫籍一人,另有一人國籍不明。 可惜文章中未提到所有傳教士姓名,不過據我朋友的印象,另一名擔任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宮廷畫家的義大利傳教士郎世寧墓碑,也在其中。郎世寧就是有名的〈八駿圖〉作者,他還參與了圓明園西洋樓的建築設計。 墓園附近樹多,又沒路燈。稍遠的燈影穿不透重重的樹葉,正好讓樹上的蟲子可以放膽的吱吱叫。 直對著利瑪竇墓園前方,有幾棟古老的磚樓。朋友說,磚樓原本是修道院,目前是黨校的教室和教職員宿舍,但再過不久就要拆掉,重新規劃新的建築。 我除了利用墓園大門鐵欄杆空隙,以及磚牆上十字形孔洞拍照外,還爬到圍牆邊的大花盆上,將相機高舉過牆頭,拍攝林立的碑石。 天色實在太暗了!雖然有朋友作陪,仍不免有絲絲陰森的感覺侵襲過來。尤其每當鎂光燈閃亮之際,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白色墓碑,竟然一骨碌驚醒,同時猛一下就統統跳到眼前來。 每一座跳到面前的白色碑石,都像極了把頭和脖子縮進胸腔的無頭鬼 ──高聳著寬闊的肩膀,穿著白色的長衫,與肩同寬的罩到腳面。他們不用走的,也不用跑,硬是一蹦就蹦到我面前,若不是相機擋在臉上,一定碰到我鼻尖。 當我站在大花盆邊緣,朝著墓園窺探和拍照時,花盆裏的有刺花木,可逮住機會,不時的扎痛我的手臂和腿部,有如想像中一群糾纏不休的小鬼。 所有的聯想都在霎那間閃進我腦際,但面對這些「洋鬼」,我卻能很快就排除恐懼。 在我少年時住過的宜蘭鄉下,有一種說法很可以壯膽。那說法是,鬼魂隔了一代人,三五十年過去,其魂魄精氣便散盡了。任它是冤魂厲鬼,隔久了不會有人認識,鬧著便是自討沒趣。所以我們鄉下,可以把墓地裏檢骨後的棺材板,扛回來架在屋前屋後的水溝上,充當橋板,造福後代子孫。 北京城那些明朝清朝的「洋鬼子」,再怎麼也嚇不了人了,當地把它們當做文物看待,倒挺合適。 原載《中央副刊》,已選錄於《逃匿者的天空》一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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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