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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6 09:05:07瀏覽3205|回應3|推薦33 | |
‧午後柳蔭
很多年沒有和寫作的朋友坐在一起了,幾個人坐在頭城農場的大柳樹下,說起話來都會隨著柳條搖擺,醉言醉語。 彷彿有個仙女舉著大團扇,在半空中舞來舞去。也許更像歌仔戲裡的神仙,手上拿著的長鬚的「仙掃仔」,不斷地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方左右搧動,輕柔地拂來拂去。池塘上流動的氣味,就這樣被趕過來趕過去,再透過密密麻麻的柳條枝葉一一梳理篩洗,立即成了野地清香。大家說話的語調,有如面對著心儀的戀人吐露心聲時,連自己都辨認不出究竟是不是發自自己的喉嚨。 原本故事說個不停的小說家,很快就躺在石板椅上睡著了。寫報導文學的朋友在印染工坊為自己染了一件上衣,急著想找小說家講評,於是隔著池塘和幾棵柳樹不斷地撥手機,始終連絡不到近在咫尺卻已走進夢鄉的小說家。 熱浪管轄不到的樹蔭下,午後的輕風實在迷人。每個人好像在不知不覺的時刻,被偷偷地下了迷幻藥,又像是喝了一些酒之後那種微醺的感覺。所有鑽進耳朵裡的人聲,都像夢囈。平日裡勤於探索人心人性的朋友,已經難得仔細去思考。文字的卑微,畢竟抵不過夢境所能鋪陳的華麗。 農場女主人看著西斜的太陽說,這個時候漁船該進港了!她要去附近的大溪漁港買些新鮮的魚回來,做為招待我們這些饕餮客的晚餐。幾句話趕走大家的睡意,跟著擠進九人座的廂型車裡。車像野馬奔馳在一邊山壁、一邊海湧浪花的濱海公路上。 ‧漁獲拍賣場 大溪漁港的黃昏,和廟會時的市集沒什麼兩樣。 石花凍、海帶芽、小魚乾、杏仁腦、仙草冰、小卷漬、冰淇淋、各色蜜餞……,幾乎所有誘人嘴饞的攤子,都擠在入口引道的路旁,列隊歡迎歡送來往遊客。 每一次到大溪漁港,我都不曾吝惜相機裡的底片。改用數位相機不必換裝底片,我也會把快閃記憶卡裡早先拍攝的一些畫面清除,好空出容量收納漁港的熱鬧。在漁獲拍賣場喧鬧的聲浪中,和匆忙擦身而過的人影裡,冷靜地穿梭捕捉鏡頭,有時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異類。 那些魚,從桶裡倒出來時,有的還會在濕淋淋的地板上,打得霹哩啪啦響,那是牠們向生命告別的輓歌,橫豎很快就歸於寂靜,任憑擺佈宰割。取而代之的,便是論斤計兩的沸騰人聲。 在此不久,這些渾圓的、細長的、平扁的……,各色各樣的生命個體,曾自在地悠游在蔚藍的水域,此刻卻赤裸裸躺在混著血水的水泥地面,有些地面裂出的隙縫還夾雜著青苔。 為什麼有些魚蝦被逐一整齊地排列在簍子裡,有些魚蝦則被當成垃圾,順手扔在角落裡,最後與其他等待清理的垃圾聚成一堆。難道只憑人類的口腹之慾,就能夠評定牠們為什麼高貴?又為什麼低賤?我一時很難弄得明白。但等到我走進人群,即刻恍然大悟──在人們相處的社會,無論真真假假的身分和頭銜,都可以做為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區別。縱使有人不以為然,還是有不少教人弄不明白的區隔存在。 我不知道詩人們是否從那閃亮的鱗片中,捕捉到詩句;小說家是否從那迷惘的魚眼珠裡,找到悲愴或纏綿悱惻的情愛。我的鏡頭,逆光對著滿地一簍筐又一簍筐的漁獲,不停地按下快門,為這些很快成為人們餐桌上美味的魚群,留下最後一瞥。 ‧港口 有的孩子,喜歡到機場邊去看飛機起降。孩子說不出理由,卻是很多人從小的夢想|有一天,我也要帶著行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旅行,直到我看膩了繁華世界,才會回家。 當我還是小孩時,宜蘭看不到飛機起降,只有船,只有大大小小離岸的船隻,可以讓我眺望寄放遠遊的夢境。 二十幾年前一個夏天,我從大溪漁港搭著漁船到龜山島,這是第一次離開出生成長的陸地。當漁船拐個彎駛出港口時,眼睛卻拚命地朝回頭看,看大溪一帶的岩岸和綠色山脈,還有錯落的房舍、走動的車輛和人群。如果,要用簡單幾個字形容心裡的感觸,大概只能用「恍如夢境」做註。 早上從大溪出航,下午再由龜山島回航,等於是追著太陽打轉。看到逆光的島影和山影,都是藍綠間雜中帶點朦朧,只有回頭遠眺,才能揭掉一層紗,看得清清楚楚。 任何港口都要忍受擁擠和冷清,都要忍受聒噪和寂靜。有魚貨時才會有商家和遊客停留,政客們要選票時才會前來,因為當了官穿上擦得閃亮的皮鞋,最怕踩到那些血腥的魚肚腸。想想也只有漁船上那些縱使薄倖的打漁郎,每次離開之後總不忘回頭。儘管港裡泛滿油汙,經過一天的陽光曝曬之後,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機油味和魚腥味,他們還是高高興興地跳上碼頭。 我不是漁人,離開孩童歲月也已經相當久遠,很多時候我還是不免會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湧進細碎浪花的港口。在我經歷的歲月中,到過許多港口,也收藏很多張地圖,只是始終找不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容身的地方,能夠像大溪漁港一樣,可供我短暫的逃脫。 ‧飄揚的旗 其實,港口裡的每一艘船都已經疲憊不堪,浪濤還是像一群頑童,在防波堤外一聲聲撩撥,一聲聲挑逗。一廂情願,且不厭其煩的叩門邀約。 大概只有高高站在港邊巨岩上的釣客,可以瞧見大海這個浪蕩子,隔著防波堤,每天使出涎皮賴臉的老把戲。 在小說家或詩人的眼中,每一艘船都應當和老漁人一樣,全身寫滿說不完的故事。所有的漁船粗看都不怎麼起眼,細看還是各有巧思。有的在船桅繫上花花綠綠的三角旗,有的在船舷繪著古拙卻美麗的圖案,有的連透氣的窗洞都不忘釀上古典的花飾,是不是搭調並不需要船主人傷腦筋。 幾艘漆著白色的船,在陽光下顯得輕巧許多。雖然歷經波濤風霜,還是像老漁人身上穿著的襯衫,花紋和顏色早被洗褪,留下些許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點點漬斑,卻不影響它洗曬後所能呈現的潔淨。 在一艘艘緊挨著的眾多漁船之中,有艘船主人在豎立的白色桅杆上,掛著一面飄揚的旗。所有的旗幟不是用布料縫染,就是用塑膠布印製,這一面開展的旗卻是用木板漆繪之後,把它固定在桅杆頂上,桅杆頂端還故意刻出一道凹槽,顯示那頂端是個圓球,讓漆繪的旗像是升到旗杆頂端後飄揚的旗幟。旗子圖案畫得不很工整,比例也不夠準確,但在避風的港裡,當眾旗偃息之際,它卻依舊飄揚而搶眼。 黃昏的港口,及港口邊的漁獲拍賣場,除了鄉下廟會,我想再沒有比這樣的黃昏更熱鬧了。我知道,入夜之後的冷清可能會令繫泊在港裡的船隻做噩夢,但這些夢魘總會在清晨曙光爬過防波堤時,逃之夭夭。 原載《聯合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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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