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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26 15:36:58瀏覽3697|回應4|推薦42 | |
【之一.拜山】
大清早,遠山即閃著燐燐的光。來自深山的大甲溪,是我走向群山陣裏的唯一線索。 大甲溪,由車窗外的山腳下走過,一路上朗誦著群山的秘密。也許,溪流總是這樣的吧!從來就不曾有溪流為任何山林保守過秘密。 群山,把秘密緊緊的埋在土石裏。總會讓長舌的樹根告訴樹幹,樹幹去告訴樹葉。樹葉天生不懂得什麼叫秘密,窸窸窣窣全抖了出來。山風越是生氣,它們越是饒舌不已。來了小水滴,急著跑去告訴大水滴,大水滴再告訴大大水滴,然後嘻嘻哈哈笑成一團,一團一團的擠成喧嘩的大甲溪。讓我一路走,一路都可以聽到山的消息。 在夏日的蟬嘶裏,綠葉的青澀味,撲進鼻孔,迅速變為一味新奇的芬芳。 東勢的葡萄,只攀爬到某一坡度。車子換檔的時候,便把海拔交給了梨,再交給水蜜桃,再交給蘋果。但山並未絲毫鬆懈,仍然站在更高的海拔之上。 山中的氣候,像是才用冷霜洗過,涼水淋過似的。曾經在台中曬痛的手臂,舒適的享受著涼風的吹拂。溪水越來越偷懶,趁我的視線疏忽,竟一下賴在低低的谷底。 公路挑最險峻處延伸過去,到處可見斧鑿跡痕。沿途車輛不絕,如果不是有現代化的路面舖設,路,定會讓拜山乞夢者的車轍,輾成洶湧的河流。 山嶺夾峙,群山皆站立:不蹲,不坐,不臥。聽說,這裏的山坐著、蹲著、臥著,會被人恥笑。 宋朝畫家米顛,酷愛山水,見崢嶸巨石,便具衣冠而拜。面對這樣一片嵯峨嶙峋的群山,定有許多人也會懷著如此心情。 到大禹嶺,只見群山敞開著大門,且窗明几淨。陽光從無煙塵的天空外,裸奔而來。 煦陽把夏天留給台中盆地,把春天還給群山。 汽車把大禹嶺留給我,我把自己交給了群山。 【之二.松林】 上合歡山,只走一段路,即見雲飛霧漫,松風謖謖。到落鷹崗打個轉,繞進一條長滿野草的小徑,天色竟又開朗。 在一處像大靠背椅似的平台地,頓覺天地遽然寬闊,雲天高而群山廣,有人說是大禹廟的建築用地,想也只有這樣的偉人,才配在此卜居。由這裏面向山谷,即可與奇萊對話。 空地周邊巨松成林,任何人坐在這兒,都會覺得自己跟著氣宇軒昂。我就坐在頁岩碎片上,消受黃昏前的寧靜時刻。 突然,我感覺到所有的松樹,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叫我產生幾分不自在。忍無可忍,我拾起身邊一枚閃光的石片,擊向斑剝龜裂的株幹,只望見它怡怡然擺動它的如戟鬚髯,令我失態。 松樹確是神奇的。要成為一棵松樹,對於必須辛苦的在石縫中紮根,似乎是無從選擇的;對於抵禦風霜,似乎是無可避免的。但千百年的風霜雨雪,成就了一片更蒼翠的松林。 松樹確是可驕傲的。每一棵松樹都有寫日記的習慣,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見,樹幹上記載著它們成長的疤痕。每一棵松樹,皆有一卷歷史供人朗讀。 我徘徊在松林裏,山風路過松林,再從我身邊溜走。它們以為松林不曾察覺,可是我看見它們確實曾竊聽了松林的低語。我還看見輕佻的風,怎樣百般設法,去挑逗一株入定老僧似的松樹。 而山風真鬼,它們竟想用歌唱來對我施以賄賂,我不理睬,它們便用兜來的松林香氣,把我灌醉。 醉意裏,我見到一山松林皆弩張劍拔,我聽到一山松林皆高歌長嘯。 我急急驚起,肅立在松樹之間,霎那即感覺自己的頭髮豎起來,兩臂不由自主的奮力上舉,綠意自腳下朝上騰升,逐漸成為一株風中的松樹。 【之三.陽光】 五點時分,玻璃窗上映現一團紅暈,經過室內蒸氣渲染,立刻變得瑰麗無比。 本來說好六點鐘起床,此刻卻誰也按耐不住性子。披上軍用大衣,像穿龍袍般的走到室外,只見天色已亮,天空被淺色的藍佔據。 紅光來自山谷盡頭,使遠的山偏藍,近的墨黑帶綠。剛睜眼的合歡山,呈五分青綠。雖則東方僅止於一片紅光,山莊的奶油色木板牆,已輝煌不已,橘紅的窗櫺和屋頂更顯赫非凡。 太陽升起了,宛如一把設計精巧的梳子,用細長的齒,從山頭上順下來,為群山梳頭。再凶悍粗獷的山嶺,此時竟也無比柔順。向陽的額角,明亮寬闊,陰暗的下頦,也能敷一層淡淡的粉膏,看來飄忽迷濛,如夢如幻。 約略過半個小時,紅豔消褪,天地只是一片清明。遠山的藍轉灰,層次跟著增多。山谷兩岸的林裏,開始有鳥聲呼應。山莊對面的屏風山,側著臉,把影子印在合歡山的一個草坡上。 太陽是最具耐心的雕刻家,一刀一刀的鏤雕山色。 細細的挑,細細的鑿,細細的切割,細細的琢磨,雕塑層峰疊嶂。突地,掄起巨斧一劈,即將奇萊劈出一角高突的顴骨。 合歡山的白色冬裝,不知道收藏在那個櫃子裏。在陽光下,豐滿的胴體僅著一襲淺綠色的絲絨,斜躺在那兒朝著我微笑。我敢說,笑裏帶著十足的挑逗。 我坐的地方,是一處小山坳,太陽並未直接照到我,但經過頭頂雲朵的反射,那種白亮的光影,足以迫使我重新戴上令我鼻樑不舒服的眼鏡。 當山坡上的頁岩開始閃著銀光,山莊下的公路,跟著響起汽車吃力爬坡的怪聲。 樹林的長髮飄舞著,透過陽光照射,無異是一柱柱火把,燃起一片熊熊的烈火,光亮天地。 【之四.雲霧棋局】 景致的美,似乎無關陰晴。 陽光從山的右邊滑溜下去,雲霧即由山的左側爬上來盤踞。 合歡山與奇萊山最喜歡在午後對弈。有時是象棋,有時是圍棋。它們以雲霧為棋子,推過來又推過去,推過來又推過去。蹙眉長考,左思右想,迂迴周旋,倉促讀秒,飛快直落。但見群峰引頸圍觀,檜柏松杉舉著雙手搖旗吶喊,巨石坐一旁頓足助威,各自擺出爭戰陣勢。不過,合歡從容,奇萊躁急,則是任何人眨眼可辨。 原以為:隔著一條寬長,且陡落萬丈,深不見底的山谷,當可以無慮的觀看兵馬廝殺。便把長袖衣服仍擺在背包裏,跑到山莊的廣場上看棋局。逐漸逐漸,刀光劍影逼迫過來,才趕緊回去加了一件毛背心。 太陽在薄霧中,彷彿一束盛開的黃菊花。雲霧最無賴,用雙手捧著它,到處獻殷勤。等到菊花謝了,雲霧便夾著冷冷的風絲刺著人們的肌膚。 有一種世界是引人遐思的。當那雲霧騰升泛漫,紛紛緲緲,山林是座舞踊的山林,天地是個動盪的天地,你如何能勸止思維的奔馬。 有一種世界是可以讓人不思不想的。當雲霧茫茫杳杳,萬山俱逝,一切都不再有方向、有去止,世界一下就站在面前,你還需要去尋思什麼呢?生活其中是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誰屬愚蠢,誰是睿智?合該憂愁,合該欣喜?一切無從尋覓,一切都無從探討。 在雲霧裏,我竟能隨心所欲的,來往於如此不同的兩個世界。 我看雲霧,直到天色黯淡時。 群山睏了,它們聽著林木的低吟,任由白色的雲霧替它們蓋上柔軟的絲被。很快的,雲霧漫進山莊的廣場。欄杆邊的長髮女郎,隱沒在白色的輕紗帳裏,她那婉囀的歌聲,像來自遙遠深邃的山谷,聽來時斷時續。 雲霧不但收藏群山,且將整個天地一併收藏。 【之五.雨中行】 雲霧來了,往往雨水也來了。 白亮的雨絲,細細密密的織成一張蓋天蓋地的網罟,連群峰都未能逃遁。所有的人,用披風式的雨衣裝扮成蝙蝠俠一般模樣,走在路上,除了瀟瀟雨聲,又加進一重窸窸窣窣的合唱。 雨水在塑膠布上輕輕的拍打,一陣陣搔癢的趣味傳遍週身。雨小些時,我索性收起雨衣,任由雨絲放膽的揮動細細的鞭子,撻著手臂和臉龐,那股沁涼的感覺,無異在身上抹過一層輕淡的薄荷油。我把牽扯著腰幹的一壺水,傾倒在路邊的小溝,讓它們和一地的雨水合唱一首流浪的歌。口渴了,我伸出舌頭,舔著那點點滴滴薰染過林木花草香氣的雨水。 雨水可愛,卻也不饒人,走了一小段路,它便從頭頂直鑽到腳下。有些雨水在頭上唱歌,有些雨水在鞋子裏唧咕,相互應和。隊伍裏有個女孩,只顧護著背包,身上任雨水去撒野,一頭長髮被雨絲梳得油亮,且像埃及豔后一樣,掛滿晶瑩剔透的珍珠,邊走邊往地上撒。 還有些珠寶是供山崖上的岩石來揮霍的。當我們經過某些路段,往往山壁上會飛出一匹流水,水花四濺,行人得貼著山壁穿過那亮晶晶的水珠簾子。 無論是誰經手,所有的花朵和珠寶,終究要由大地來收藏。先從一粒一粒連結成串,再由串串穗穗匯聚成閃亮的小河,然後攤開舖設一條純銀的路。 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流水航向那裏,如同沒有人問過松子,跌落在那塊土地一樣。因為流水的思想及樹的思想,已經被人遺忘。 我脫掉鞋襪,讓路面上的流水,從我赤裸的腳跟向前追奔,由我赤裸的腳趾間溜出去。 雨漸小,而樹上的水珠,山壁上的水珠,草葉上的水珠,仍意猶未盡,不斷的滴向地面,使處處流傳著水滴聲響,這許是我們在大地上所能聽到:最輕脆、最美妙的鼓點。踩著這樣的鼓點前進,越發使人以為是行走在夢幻的旅程。 雨歇了,雲霧散了,夢也醒了。 但見樹是親切體己的綠,流水是親切體己的豐盈,岩石是親切體己的潔淨,彎彎曲曲的山路也是親切體己的秀麗。 【之六.山境】 渾沌初開之時,神說,天地一日不溶為流質,山即可永遠的倨傲粗暴,讓人看盡睖瞪的眼神。 群山說:我們是不講究風水的,我們站在那裏,那裏就是風水。 群山說:我們是不迷信權勢的,任何人來,照例要看我們的臉色。 不過,大多的時候,山仍是平易近人,豪爽慷慨的。當我走進群山,就如同走進一座長長的畫廊。群山收藏豐富,縱使張大千帶走一卷橫幅,傅狷夫帶走一冊頁,黃君璧帶走一立軸,以及許多詩人、許多散文家帶走一篇又一篇詩文。山水樹石的風景畫,依然是絕妙豐盛,如果你連一頁也不帶走,豈不辜負了山水一片深情。 以此看山,群山皆性感:白雲依偎,流水呢喃,樹木低語,岩石知心。以此看山,群山皆風流:有雲霧,有流水,有樹石,有你,有我,還有空著的金屋。 當然,山往往會改變容貌或形體,許多是因雷電和暴雨,也有是風雪;有在瞬間,有是長時間的侵蝕推移,山從來就不在乎。變醜或畸缺,山永遠不在乎,這是何等的胸次!或許,因為它從來就不必要去成為榜樣。 如果說這是一種開闊的胸襟,不如說山無愛無憎,而我們,何人能像山那般無牽無掛?何人又能像山那般無視一切? 不過,與山為友,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聽陰森鬼怪的樂趣,聽吶喊呼號的樂趣,聽琴聽歌的樂趣;看乾筆潑墨的樂趣,看古玩碑帖的樂趣,看彩畫珍寶的樂趣,以及感覺寂寞,胡思亂想的樂趣。 與山為友,還會有:空癟著的肚子填上乾糧的樂趣,讓痠痛的雙腿平放在路面上的樂趣,把沉重的背包拿來當枕頭的樂趣,寒夜裏偷喝一口烈酒的樂趣,以及幾天可以不刮鬍子,可以一頭亂髮的樂趣。 曾多次探訪群山,只覺山林一回比一回深奧,自己一回比一回淺薄,但不知山林看我如何?大概也只有松樹能知道我的酒量已增加一些,因為我每次總是空著手來,承受感動後回去。 事實上,面對群山佳境,幾乎任何的形容,都將成謊言。 【之七.寒夜】 雲霧掩到山莊大門的時候,夜來臨了。 夏天丟在台中,秋天丟在雲霧裏,山中的夜,只剩下冬日的寒冷。季節對都市具何等威風,對山竟然無可奈何。山有它自己的節氣,它隨興致更換衣裳,從不厭煩。 人在屋簷下聊天,話未出口,先冒出一縷縷霧氣。盥洗的時候,澗水冰冷刺骨,兩頰和雙唇繃緊辣痛。在夏天,能凍裂人的嘴唇,怕也只有山中氣候,才敢這麼胡作非為。 圍成一圈坐在榻榻米上,這是山中人最安詳閒適的時光。一杯茶,一根香菸,一把零嘴,或是什麼都不必,只要身邊坐個能通天知地,能蓋東蓋西的朋友就夠了。 不然,在床上團著棉被寫家書,也是很有趣的,只需花兩塊錢郵票,可以把相思從冬寒的燈下,寄進夏日的陽光裏。 山莊主人怕山中寒夜欺生,借給每人一件軍用厚呢大衣,穿在身上如同披床軍毯一般的笨重,一般的暖和。大衣上藏有一股刺鼻氣味,我辨不出是防蟲劑或火藥味,總之是一種讓人嗆鼻興奮的味道。 也許是八二三,也許是韓戰留下也不一定,否則怎有如此濃烈的硝煙味。衣物有知,定想不到會在這寒冷的山中黑夜,重新裹著一腔熱血。雖然不是那種時刻面臨死亡挑戰的心跳,但唱著民謠、歌頌青春的生命,則是一般年輕。 山風不時的敲打著玻璃窗,甚至從門縫裏進來。時而淒淒切切,幽怨如嗚咽;時而渹渹嘩嘩,澎湃如海濤。能擺下唱片不聽,擺下好書不看,擺下熱鬧的街不逛,肩著大背包,跑到深山裏聽寒夜山風呼叫,這等傻事,大概只有年輕人才做得出。 山風在屋子外面叫,我們在屋子裏頭應,唱唱跳跳竟身心舒暢。時間在亂陣中偷偷摸摸滑過一大截,許多的故事尚未開頭,夜已闌珊。 有人裹好軍用大衣,蒙上被子,再讓毯子像河水漫到下唇似的說: 這麼冷,早點睡吧!睡過凍手凍腳的冬天,睡過美夢迭起的春天,天一亮,夏天又要回來了。 【之八.腳印】 山是一群頑童,把立霧溪當成一管橫笛。有時把它藏在深深的谷底,有時大家搶著你一口我一口的吹出美妙的笛聲,悠揚清越,像一流潺湲的溪水。 有一種樹,我在許多地方都見過它,覺得它一次比一次美麗,我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我們已熟識。在長遠的行程中,我們成了朋友。 山中,除了鷹、烏鴉是最常見的鳳凰,在山巒之間飛翔。許多路段,坡度急降轉彎迴旋,往往俯視即可看見曲扭轉折的前程。雄偉高崇的山嶺,把來往的車子形容如一隻隻小小的甲蟲,只要有人撳一下指頭,就會粉身碎骨,何況是人? 人真是何其渺小,飛鳥只要幾分鐘的飛翔,人們卻要繞幾個小時。 多麼長的山路呀!時刻有人提著沉重的步子嘆氣。三百多公里的路,我們只走了八十公里,多數人已疲憊不堪。 除非成為英雄,我們即使長有翅膀,還是懼高,懼那凜凜的絕壁,懼那躲在亂石亂樹下的深澗。 但人又何其偉大,畢竟能在這險峻的絕壁上,開闢出一條平坦的道路。 有些地方開鑿隧道,有些地方和山擦身而過。 路面上落石歷歷,叫人觸目驚心。山呀!我們躡手躡腳的翻過你的腳掌,幾乎很少人敢抬頭仰望你陰沉沉的眼神,仰望你虎視眈眈的模樣。不過,那一刻我真想問你,你那緊握的拳頭將於何時擂動?你那掛在胸前的戰鼓,將於何時鼕鼕作響? 也許,也許連你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在哪一刻有驚天動地的落石流砂,哪一刻有洪水飛瀑。那麼,我們還有什麼好擔心,好猶豫的呢? 有段路,我貪看風景,故意落伍一段路程。只見雨後的陽光照在柏油路面上,竟也能映著白亮,宛若一條橫過夜空中的銀河,讓幾十個戴著黃色安全盔的健行隊員,像一朵朵閃閃發光的星座。 許多人都脫掉鞋襪,我也光著腳丫去體會山路的真實,想來好笑,一群赤腳大仙,竟然可以成為畫廊的嘉賓。我們用路旁的水窪子,將腳印印滿了一路,像作曲家醉後的作品。 雖然,我們都知道,群山不可能留下我們一絲腳印,但群山那巨大的腳印,卻永遠永遠的烙在我們記憶裏。 原載《聯合副刊》及我的散文集《逃匿者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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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