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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09 22:04:10瀏覽1441|回應2|推薦26 | |
西安城,就像一本攤開的歷史書冊。
書頁四周框著灰色的城牆圖案,在六百多年前留下的老圖案框框裏頭,分別彩繪著紅磚樓房,以及濃綠的白楊和梧桐,一行行,一列列。
面對這個曾經有十一個王朝建都的長安古都,讀書時歷史成績不好的人,不免面有愧色;不能背誦詩詞的人,不免打心底懊惱。
飛機落地的時候,機場上有些地方還汪著水窪子,映照雨霽後的天空。
這是夏天的黃昏,雨後的涼爽讓人覺得天色竟是越來越亮麗。我想我看到了漢朝的天空,以及唐朝的天空。
在華商酒店二樓晚餐時,我特別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手上的錶,指的是夜裏八點多鐘,等於臺灣的七點多鐘,天色早該黑了。
然而,我透過大玻璃窗朝外望出去,古長安的老太陽竟然還像一面剛擦得金亮的銅鑼,掛在天上。金色的光芒自很遠的天邊,投射到餐桌上的杯盤邊緣,仍然相當耀眼。街道和路旁的房舍,行人和車輛,清晰如晝,街燈、車燈都還不必放亮。
接近晚上九點的前幾分鐘,才看到夕陽在遠方慢慢沉下去。
我不禁舉起酒杯,對著那西沉的太陽,提醒自己,這就是古長安的落日!
酒店的舞臺上,有個濃妝的女子正賣力的唱著我聽不清歌詞的歌;接著是一名女子仰躺在舖著紅絨布的小几上,弓起柔軟的腰身,用兩片腳掌快速旋轉著一個鼓形的陶甕。
西安的女子,看來不是挺漂亮,但這兒的年輕男子,卻生就極有個性的臉,有許多是高大紅臉的漢子。一些夫妻,幾乎毫不例外的帶著一個娃兒在街邊逛著。
我夜宿城外,大雁塔在我的臥榻右側,徒步只要幾分鐘便可以到的地方。西安城郊的空氣,仍有一股泛黃冊頁的味道。
第二天我乘車再穿過西安城,去看秦朝兵馬俑博物館。往臨潼公路沿途,都是大片大片的田園,收割後的黃土田裏,有新栽的綠葉小苗,也許是小麥,也許是棉花,導遊也弄不清楚,只說它肯定不是稻子。她說,水稻大都在陝南,不過在西安城附近的長安縣,所產的水稻煮出米飯,非常好吃,人們便稱它是「桂花球」。
路邊還有一些石榴園,樹個兒不高,結的石榴卻不小,一面結果,一面開著紅花。紅土田園裏的紅花,竟能紅得照眼,真艷。
農舍旁的空地上,往往會有一堆堆麥桿,一根根一束束都染成比稻草還謙虛的土黃色澤,在陽光照射下的某個角度,經常會閃爍著厚實的金亮,一看就覺得它沉甸甸的,很像一種礦石光澤,挺有份量的。
貼著公路兩邊的房舍,有許多掛著酒家招牌。這些酒家似乎不定大小,甚至有小如農具間的,照樣掛起招牌兜攬過路旅客。有的店號特別古怪,一間小酒家掛的招牌叫「上當酒家」;還有一家,乾脆稱做「秦俑餐館」。
令我詫異的是,十之八九的酒家標明賣的是川菜。導遊說是川菜吃來帶勁,有人則自作聰明的說這公路通四川。我一時弄不清那些村鎮的地理位置,誤以為公路真是陝川必經之途,才大賣川菜,結果並非如此。我在北京定陵買到一本地圖,才知道那導遊沒打誑語,四川離臨潼隔著許多山山水水哩!
公路沿途可望見一些房舍,分佈在離公路較遠的樹林裏。曾見一戶住家,和公路隔著一大片田園,卻緊傍著更大一片白楊樹林。樹林中間,伸出一條佈滿車轍和蹄印的乾黃泥路,與柏油舖成的公路連接。那樹林邊緣,有一輛分不清是馬車還是騾車,正慢慢的順著黃泥路,朝向公路駛來。不知是風聲所造成的錯覺,還是當真,我彷彿聽見那車一路走還一路響著銅鈴鐺,叮叮噹噹的由遠而近。
好幾位滿頭白髮的老婆婆,在秦始皇陵的入口處,向我兜售一雙雙小娃兒的虎頭鞋。我沒買它,不是嫌它繡工或價錢。心裏怕的是買下一副記憶的重擔──如果,那鞋是老奶奶的手工?如果,她繡著那鞋時,心想的是她稚齡的孩子?或是離家的親友?誰能忍心買下它,把它永遠的帶離那一片黃土地。
老虎頭的鞋子,一塊塊不同顏色車合成的圍兜或小毯子,我一樣也沒買;但那種強烈的紅、強烈的黃、強烈的藍、強烈的綠,很快就拼湊成另一張艷麗的掛毯,張掛在我的心坎上。
在秦兵馬俑博物館裏,陣容嚴整的武士或站或跪,像是等待著皇帝檢閱。雖然他們在那兒紋風不動的列陣待命了二千年,我的耳鼓似乎依稀聽到那戰馬嘶鳴躩蹄,鎧甲劍矛鏗鏘。
相信任誰站在這樣的黃土坑道上,都不免會異想天開的等待著戰鼓響起。
有許多人對歷史一向不計較,據說早年當地的農民打井、挖墓穴時,就經常挖到陶俑、陶馬,大家卻認為挖到了「瓦瓦爺」不吉祥,即匆忙的將它們埋回土裏。
我在西安住了兩個夜晚,投宿在大雁塔附近一棟庭院樓閣都刻意模仿唐代建築的賓館。而我既然從埋藏著千年歷史的古都城進出,對這樣一棟仿古建築,只覺得華麗有餘而古雅不足了。
倒是位於城郊,風景另有特色。新犁過的紅土田野,比道路高許多,像刀削過,一直推到很遠的地方,才有樹林和房屋攔住它。
忘了從哪兒讀過的文章,曾說大雁塔附近有個丘陵,是唐朝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先後去過喝酒吟詩的地方。還說李商隱寫的「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就在那兒寫成的。我問了很多人,包括在賓館附近除草種花的農民,都沒人知道這個詩詞中的「古原」,究竟在何處。
我曾爬上大雁塔和西安城的南門城頭回看城裏,看著商家民宅新舊雜陳,第一眼給我的感覺是,自己正在讀著加了標點和眉批的文言文。
現今看到的西安城牆,是明朝朱元璋稱帝不久所建的,而西南的圓形城角,更是從唐朝皇城牆基修建的。六百年來歷經劫難,牆身曾在抗戰時被挖成數不清的防空洞,城牆上的磚頭曾被剝去建碉堡,後來又被拿去砌煉鋼的土高爐,甚至搭建房子。這樣一座古城牆能被留下來,實在是奇蹟。
我順著一座鐵架搭成的樓梯,爬上十二公尺高的城牆,才發現城牆頂上寬達十二公尺以上,像一條由磚石舖成的大馬路,平坦、筆直、寬闊,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
登上大雁塔的時候,正有幾個鄉下人模樣的泥水工人,忙著修補塔身磚牆。古老的塔,用古老的方法一塊磚一塊磚的抽換填補,看來倒是情境融合。
踩在西安任何一塊土地上,都會覺得腳下埋著的,可能是歷史書上寫著或遺漏的歷史。但在這樣一個充滿歷史字句的古城,仍不免有著現代人的恐懼。
住西安的頭一天晚上,我到大雁塔周圍散步,路邊樹蔭遮蔽天光,店舖都早早上了門板,陰陰暗暗的路上,只有偶爾有人騎著腳踏車擦身而過。越走心裏頭越不自在,有人迎面走來,或從我身後超前,都會令我一陣心驚膽顫,繞了半圈便匆匆折回賓館。
到了深夜,有朋友邀同進城。只見城牆內側一路燈光輝煌,夜市攤位一攤接著一攤,賣麵、賣水餃、烤羊肉串的特多。這兒的攤子,生意做到凌晨一兩點,而其他商家則早就打烊了。城牆外側,一個小小公園內,男男女女正相擁著跳交際舞,其中不乏上了年紀的。
我和幾個朋友選了一個父子攤,品嚐羊肉水餃。味極鮮美,便叫了一大碗湯,卻無湯碗、湯勺供應。大家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享用它時,但見鄰桌客人,無一不是輪流用雙手捧起大碗就著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個痛快。
回賓館時已近凌晨,在賓館前的馬路邊,聽到有人操控滑輪組鐵鍊條所發出的咯咯聲響。附近無住戶房舍,大家猜半天,才辨出可能是蛙鳴,且一定是特大號牛蛙的叫聲。
尋聲探源,發現牠們就住在路側的排水溝裏。朋友跑到賓館服務台借手電筒照亮,見那溝底真有不少隻蛙,體型卻意外的小,只有小麻雀一般大。溝深水淺,牠們不怕人,只有光柱直對著牠時,才會閉嘴噤聲,亮光一移開,即旁若無人的叫開來。
天亮不久,在離開西安之前,有人在大廳的一個角落撥市內電話,我羨慕的靠在一旁窗邊,看著他打電話。
女兒問我是不是在等著打電話?我笑著。
她再問我,如果打市區電話,我會打給誰?
我想了想,告訴她或許我可以打給秦始皇,或陶俑中的某一位戰士。要不然,和楊貴妃、武則天、黃巢,或李自成通通話也可以,他們都曾在西安住過哩!
女兒笑著。我卻不得不為多達十幾億中國人當中,竟然都是陌生人而黯然。 ──原載1991年6月29日《中央日報》副刊,並收錄於吳敏顯散文集《逃匿者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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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