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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1/04 18:55:22瀏覽2691｜回應2｜推薦49 | |
兩度上八達嶺長城，我都把鞋襪脫掉，光著腳板走在長城的石磚上。 第一次照導遊建議，走坡度較緩的北嶺。奈因時值盛夏，暑氣逼人。步伐又走得急，到北四樓即汗下如雨。登時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勉強靠在敵樓雉堞的幾寸陰涼處，席地而坐，等冷汗過後，再發一陣熱汗，才恢復清爽。 第二次到八達嶺，是一個初夏午後，天陰風大，且見時間較為寬裕，便邀伴攀爬峻峭的南嶺。我用「攀爬」是正確的說法，南嶺坡度急促竄升，有些路段前程，迎接人們的階梯彷彿通往雲朵飄浮的天空，看不見遠處的山，看不見遠處的城牆，走在地磚舖成的陡坡上，必須手腳併用。兩腳使勁的蹬，兩手也得抓住牆邊附設的鐵欄杆，用力攀爬。 部分陡坡地磚，砌成階梯往上爬升。靠牆邊鐵欄杆下的石階，一路都被踩成凹檔，像鄉下人家世代相傳的磨刀石。不難想像歷來攀爬的人，多到什麼程度。 大陸人有句口頭禪：「不到長城非好漢！」於是幾百萬、幾千萬人都當了好漢，好漢們就把長城的地磚踩出深深凹陷的跡痕。 中國人修築長城，遠從春秋戰國到明朝末年，兩千多年間很少中斷。在黃土原上的，用黃土和水夯堆；在岩石嶺頂的，用巨石營壘；在沙漠裡，什麼也沒有，人們還是想出法子，找到蘆葦和砂礫夾層鋪砌。 八達嶺長城很壯觀，是明朝時以天然條石和窯燒磚所修築，城牆高七、八公尺，底座寬六、七公尺，頂上寬五公尺多，能夠容下五匹戰馬併排前進。它，就像一條巨龍蟠踞於山脊線上，雉堞儼然，氣勢磅礡。 可惜，城牆上許多展望良好，能供人獵影取景的角落，幾乎全讓一些照相攤子用繩索、桌椅、鐵架等佔據了。弄不清楚他們是個體戶，還是國營攤子，遊客中沒有人敢吭氣。 ＊2 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宜蘭鄉下的小學生時，老師說，萬里長城比宜蘭河邊的堤防還要高大，還要長。 我想，那實在是很了不起，一定是個遠足的好地方。 小學三年級那年暑假，看見一輛滿載著白甘蔗的牛車，滑落堤防邊的田裡，好多村人幫忙卸下甘蔗，又推又拉的想把空牛車弄上堤防，結果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 說到能比堤防還要長，那也真是了不起的。我們鄉下人端午到宜蘭街上的河段看龍舟，順著堤防總要走好久好久；還有一回學校遠足，大家穿著新衣新鞋沿堤防走到員山，全班人腳後跟都磨出水泡，怎麼不遠。 有一天老師彈風琴教我們學唱〈長城謠〉。他要大家一面拍手，一面用腳丫子在泥地上打拍子。全班都唱得一頭汗，只有貼在泥地上的腳丫子透著清涼。 曾經讀過一篇外國人寫的童話，描述一個金髮碧眼的小女生，穿著溜冰鞋在萬里長城上溜冰。再回想自己少年時代對長城的夢境，也只像是村後的堤防一般，颱風時節攔住滾滾洪水，不讓洪水竄進村莊。幾乎不曾夢過，歷史書上所說的，那厚實的磚石城牆，曾經一次又一次擋住敵人的箭矢和槍炮。 經過這麼多年，我才明白，原來老師從未到過長城，老師只在宜蘭河的堤防上當過牧童。 我赤腳走長城，為要重溫童年時的夢境。藉此回憶幾十年前，第一次在風琴聲中學唱〈長城謠〉，邊唱邊用無鞋可穿的腳丫拍打地面的情景。 同行的朋友擔心長城上的地磚吸熱燙腳，實際卻沁涼無比，從腳底直透心脾。 我曾在登長城的「證書」背面，留下右腳腳印，一個由淺淺的青苔泥灰構成的跡痕。 有個帶孩子登長城的媽媽，當孩子走累耍賴時，便在離我不遠處警告孩子說：「妳再不聽話，我就把妳鞋子脫掉，跟那個人一樣，只能光著腳丫走路！」 也許孩子太小，珍愛著腳上的小紅鞋。如果等她長大些，媽媽的話在長城上恐怕構不成威脅，相信許多孩子都樂於赤著腳爬長城。 ＊3 如果說，長江和黃河是中國人身上流動的血管，那長城應當算是中國人身上的脊樑。 據說登陸月球的太空人，回望地球時，所能辨識的人工建築物，只有長城。 一些記述長城的書上說，從春秋戰國開始，不但漢人統治的朝代修築長城，其他民族統治的朝廷，也曾修築長城。歷朝修築的長城在五千公里以上，明朝時更長達七千三百多公里。五千公里合一萬華里，中國人都說長城是萬里長城。 早些年，長城曾受到嚴重的破壞，許多城牆磚石被農民拆去蓋屋舖地，後來才被禁止。 大陸在最近幾年募款進行整修，不少海外華僑和國際人士響應。在八達嶺長城腳下，一間公共廁所附近還建了﹁財神爺﹂的勸募亭子。涼亭橫樑寫著「招財進寶」，兩邊柱子也漆有：「弘揚中華文化捐資修長城功德無量」及﹁興隆旅遊事業熱情待賓客財神永佑﹂的繁體字對聯。財神爺面前放著收受捐款的功德箱，身邊各站一名穿著紅肚兜的童子，挑著大銅錢隨侍。 被做為觀光景點的八達嶺長城，已經整修得很體面，卻仍有很多人不懂得如何看待這項人類建築史上奇蹟。 這些人無知的把自己的姓名，像刺青般的鏤刻在長城的額頭、臉頰、胳臂上｜ 山東大漢秦永大到此一遊、山西趙守農、徐州礦務局遊覽北京留念、江西余江胡擴大、河北蘇無寧、山東文洪建、山西介休楊知活、湖北黃石五金、青海宋青庭、西鐵嶺秦金亮……。 還有不少的日本人和西洋人，跟著入境隨俗，使許多城磚，被刻得層層疊疊，字跡漫漶難辨。 三四十年前，大陸公佈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時，八達嶺、山海關、嘉峪關等長城城牆、關隘皆被列為保護範圍。人們卻照樣在城墻磚石上刻劃，連政府機關釘掛的﹁嚴禁刻劃，違者罰款﹂的中英文告示板本身，也無法倖免。 有人用小刀，有人用髮夾，有人用指甲剪，有人用鑰匙，有人用硬幣，有人用碎石塊……，把長城當成仇家凌辱。 曾經抵抗過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風霜雨雪，以及箭簇、火炮侵凌的城墻，從未料到一枚女人的髮夾，或一支開門的鑰匙，便能使它受到嚴重的傷害。 不知道有誰曾在朔風中，仔細聽過長城所發出的痛苦呻吟？不知道有誰曾在艷陽下，仔細看過那條遍體鱗傷的巨龍，翻滾痙攣？ 原載1993年3月13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及1993年6月《講義雜誌》 收錄在我的散文集《逃匿者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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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散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