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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02 11:45:25瀏覽2278|回應1|推薦9 | |
前後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我曾經愛上旅行。現在冷靜回想,與其說愛旅行,不如說我迷上隱身術。
心裡時刻想著,如果不能像透明人一樣把自己藏起來,至少也要像個四處旅行的外鄉人。讓認識我的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完全看不到我,或是所有看到我的人都不認識我。如此,我就可以了無牽掛,自由自在地在人群之間穿梭來去。 這樣的執著,應該是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在心底醞釀,而且逐漸發酵,如同一粒花木的種子隨風飄落在潤濕地土壤裡,經過陽光照射和輕風吹拂,自然地萌芽成長。 那時候家住宜蘭鄉下,住的村子正在鄉公所對面,那是全鄉唯一熱鬧的地方,也是鄉下人能夠不時窺探到外界事務的窗口。只要不是上班時間,村裡的孩子最喜歡鑽進辦公室捉迷藏或撿拾用過的郵票,甚至看工友油印公文也是一樁有趣的事。在那個年代,日本人已走了幾年,職員大多是村裡的人,不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便是那個孩子的叔叔伯伯,幾乎沒有生面孔,鄉公所當然不會像都市裡的公務衙門那麼嚴肅。 某一天中午,突然有個穿西裝打領結的陌生男子走進鄉公所,他手裡拎著街上醫生出診才用的牛皮皮包,吸引了所有職員的目光。從他身上穿著,不難猜出他是個從外鄉來的紳士。 這個外鄉人操著有點兒古怪的腔調說:「我是個台北來的魔術師,經常巡迴各地表演,主要都在熱鬧一些的市鎮,今天來到貴寶地,我願意利用中午時間教所有人變魔術,大家看免料、學免料,機會不多。一旦學會了,在工作之餘可以抒緩心身疲累,回到家裡還可以藉此增進家庭和樂。」 中午休息時間,鄉長和秘書都不在。古人早說過「貓兒不在家,老鼠就會翹腳撚鬍鬚」,更何況鄉下人本來就好客,當然沒有人會去拒絕這個外鄉人的好意。魔術師隨即從皮包裡掏出一些樸克牌、骰子、口哨、繩子、牛角刀、玻璃杯、瓷碗之類的道具,把它們排列在一張辦公桌上。 這時老工友端來一杯茶,他很有禮貌地雙手接下。喝了一口潤潤喉嚨後,整個人即站得筆直,把兩手抓住西裝外翻的領口上,像極了我們學校校長站在講台上訓話的架式,朝著圍住他的大人和小孩說道:「我保證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讓每個人都成為魔術師。當然包括前面這幾個小朋友在內,只要你們不吵不鬧用心聽、仔細看,都可以變成很棒的魔術師。」 接著他從口袋裡掏出四五個一毛錢的銅板,經大家鑑別過後再把它們落成一疊,順手在一個孩子的頭上虛晃一圈,輕輕往木頭辦公桌邊一點,整落銅幣立刻變得毫無重量似的,乖乖地緊挨著桌邊疊羅漢。 那年頭,菸槍多,魔術師從老工友的嘴上借來剛點燃不久的香菸,只見他輕巧地在兩隻手掌間左轉轉右轉轉地兜了兩三轉,那閃著火星的捲菸瞬即從手中失去蹤影。掌聲之後,大家要求他把香菸變回來,也只看到他再把兩隻手掌左轉右轉地兜了兩轉,先前消失的香菸,立即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冒出來,菸頭上還留著火星,火星裡騰起裊裊輕煙。 魔術師把香菸還給工友時,順便高舉右手掌,朝著虛空撈了一把,再將這一把空氣作勢灌進由左手掌握成的捲筒裡,連續撈了幾把,灌了幾次後,再攤開雙手,顯示雙掌空無一物。隨即重新高舉雙手,一面重複先前的動作,一面有節奏地移動腳步,原地跳起舞來,嘴裡且不停地啍著:「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的輕快曲調,再跟著曲調的快慢緩急,不斷地從左手握成的捲筒裡掏出一條又一條色彩艷麗的小絲巾。它們像萬國旗一樣,紅黃藍白綠一條緊咬著一條。到最後,只聽得魔術師一聲吆喝,張開兩臂輕輕一抖,連接整串絲巾的所有結頭,瞬間鬆散,絲巾像鴿群回籠般,緩緩地從空中飄落地面。 我和擠在最前排的其他孩子,爭先地撿拾,左翻右看地仔細檢查著手上的絲巾,想找出它是否藏著什麼機關。有些大人伸手過來搓揉,甚至攤開來對著窗外的陽光直瞧,看看那絲巾究竟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魔術師任憑全場大大小小把那些絲巾掐弄個半天,他悠閒地喝下一口茶水,才笑著說:「不能搓得太大力,太用力了,它會把你的手捆綁起來哦!」嚇得小孩子半信半疑地自動把絲巾一一放回桌子上。 這些回到魔術師手裡的絲巾,被齊頭地從頂端打了一個結,再被逐一拉成條狀撐開,整把絲巾竟然像三角形的帳篷那樣豎立在桌上,原本軟趴趴的絲巾彷彿長了骨頭支架,杵在那兒動也不動。最後,魔術師告訴那些絲巾,可以放學回家睡覺了,隨即用力拍一下手掌,絲巾應聲癱成一團,任憑魔術師逐一把它們塞回捲握的左手掌中,等他朝著捲握的掌中吹一口氣,鬆開手掌即看不到絲巾的蹤影。 在大家屏息看得目瞪口呆的當兒,魔術師開始揭露底牌,告訴大家說魔術大多是靠熟練的手法和技巧騙過觀眾的耳目。他從皮包中拿出一個比一毛錢銅板略小的薄金屬片,圓形的金屬片上焊著一根突出的細針,他把幾個一毛錢銅板疊放在薄金屬片上,再往原木的辦公桌邊一點,讓那細針刺進木頭裡,疊放在金屬片上的銅板當然能夠在辦公桌邊疊羅漢。 至於如何藏匿點燃的香菸和絲巾,則是靠一截口徑不一樣的鋁皮管,管子一頭綁上一根很長的橡皮筋,用別針固定在衣袖內裡的腋下處,把管子懸垂至袖口。要藏起香菸時,利用手臂及手腕彎曲角度,右手便能掌握住那截粗細剛好可以插入香菸的鋁皮管,只要一鬆手,插入香菸的鋁皮管子即藉由橡皮筋縮緊彈力拉回袖口附近。藏絲巾的鋁皮管較前者略粗,它繫在左袖內腋下處,事先把串結好的絲巾藏在管裡,輕易便能夠逐一拉出來;表演完塞回去的道理,則和藏香菸的動作一樣。 「那絲巾為什麼會站起來呢?」有孩子忍不住追根究底。魔術師說:「它們都很乖很聽話呀!等你們乖乖聽話,長大了自然會知道。」竟然有大人附合說:「對,對,要等到長大了才硬得起來。」這時所有的大人們都笑了,我們這群孩子當時聽不懂這樣的笑話,只覺得魔術師和鄉公所的大人笑得莫名其妙。 魔術師趁機推銷他的鋁皮管,和可以讓銅板疊羅漢的金屬片,他說:「大家只要花點小錢,不但能夠回家娛樂老小,連鄰居都會認為你這個人的本事很大。」結果生意不差。這時工友已經舉起手搖鐘,搖動下午的上班鐘,可是大家似乎興味不減。魔術師說,他還有好多招數尚未表演,可惜接下去兩天已經答應到宜蘭戲院和羅東戲院表演,只好等以後有時間再到鄉下來。 身上散發著酒味的建設課長,用手輕輕捏了兩下自己的紅鼻頭,意猶未盡地問道:「你那麼會變魔術,會不會變那種叫做殺人種瓜,或是隔空取瘤的魔術?」那魔術師聽到紅鼻頭課長這語帶挑釁的問話,旋即換了一張沒有絲毫笑意的面孔,冷冷地說:「你講的都屬可怕的妖術,學過巫術的人才會去操弄,這不是正統魔術師所為。那些巫術容易走火入魔,稍有不慎,那充當道具的助手或觀眾就真的去見閻王爺。」 「那你到處走透透,可看過那些表演?是不是可以說給我們這些鄉下人聽聽?」紅鼻頭課長並不滿意魔術師的說明,仍不死心發問。 魔術師一面收拾他的道具,頭也不抬地應著:「我在上海看過,那是很可怕的巫術。表演殺人種瓜時,讓一個人捲曲身體躺臥在地上,用一層帆布蓋好後,再由表演者用利劍在那上面刺戳幾個洞,幾分鐘後每個洞裡都會長出瓜苗。至於隔空取瘤,是把一個人用布裹住身體之後,表演者在其腹部位置劃開一道裂口,再伸手探進裂口裡,掏出一個血淋淋的肉瘤來,若是在寒冷的氣溫下表演,還可以看見那肉瘤騰升熱氣。」 「唉喲──」魔術師這一番話讓所有人像親眼目睹一般,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氣,打從心底冒出寒意。一場魔術就在充滿著懸疑肅殺的氣氛中結束,後來再也沒看過那個外地來的魔術師到鄉公所表演。 所幸魔術師走了,鄉下孩子依舊還有新的驚奇把戲可以欣賞。因為那吹著銅笛的閹雞師傅,肩膀勾著一把雨傘的牛販,胸前掛著手風琴的傳教士,身上散發著煤油味的修鐘表師傅,用著磚頭敲打額頭和胸口的賣藥仔仙,手拉車上載著炭爐和風箱的補鼎師,搖著鈴瓏鼓賣針線花粉的賣雜什擔子,拎著一大捆繩索和一大桶碘酒的閹牛獸醫……,總會相繼會出現在鄉公所廣場。 這些外鄉人彷彿走馬燈上的人物,一年到頭轉個不停。他們像招魂旙那般靈驗,輕易地把一個個鄉下孩子的夢幻和魂魄一一勾走,還讓人自以為學會了隱身術。像我一樣,直到經過好多年好多年之後,才會停下想四處去流浪的腳步,調頭回轉。 ──《逃匿者的天空》後記,原載《中央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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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