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門診看報告，醫師先恭喜我，因為癌細胞還沒有鑽到骨頭裡去，但是，脖子兩側的淋巴卻已有，所以判斷是第三期的鼻咽癌。當他開始要跟我討論醫療過程的時候，我提出離家太遠，交通不便，所以想轉院，並想帶一份完整的診斷報告走，醫師二話不說，立刻開單，然後掉頭去忙下一位病人了。而我開始一個人去每個部門張羅蒐集診斷報告書。

離開了診療室，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母親在與我同年齡的時候，正是父親第一次因為膽結石，開刀住院的時候。想至此，我突然不禁眼淚難抑，因為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記憶，是那年的中秋夜裡，我與母親的單獨相聚，是在離開醫院以後的晚上。

國中二年級的那年秋天，五十開外的父親得了膽結石，疼痛住院，緊急開刀。那兩週裡，剛好有教師節語中秋節的假期，再加上周六日的例假日，以及下課後的輪流陪院，所以父親一人生病，全家跟著生活步調全亂了，一下子家中大小事，全都要由母親這個瘦小的女人一肩扛。那年的中秋節晚上，我們所有的人都陪在父親的病房裡，然後大家輪流分批出去吃晚飯，我與母親就是最後的一批。母親帶著我走到醫院地下室的餐廳時，其實心中有些歡喜，因為平常只有我一個人來吃的話，我一定只捨得吃碗陽春麵，但是今天有母親相伴，我可以有機會稍微打個牙祭，於是我高興的點了一盤蛋炒飯，而母親自己點了一碗排骨麵，正當我暗自慶幸母親懂得對自己好一點的時候，母親卻將那塊大排骨擺放在我的蛋炒飯上，後來那塊排骨我們還是分了吃，只是母親執意只吃ㄧ小塊，而我吃了大部分。

不知道為什麼?這是已過了三十年，三十年來我不曾為這件往事掉淚，此時此刻，三十年前的一塊排骨，卻讓我在熙來攘往的醫院走廊裡，哭得不能自己。為了等申請的檢查報告需要一個小時，我就到地下美食街去吃個中飯。也不知為什麼，最後我點了盤蛋炒飯，上面再加一片排骨。當我坐定面對這片排骨時，我幾乎是不顧周遭的掩面痛哭，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觸莫名。

這場病來的無常，除了生病的我突然感受到無常之後放下的心情輕鬆之外，周遭其他的人還是在不解，慌亂無措之中。自從三十年前的開刀開始，父親總覺得自己老之已近，甚至似乎距離死亡不遠，因此時時需要人服侍呵護著，並且只要稍有不順心，就會以生病與死亡的恐懼來嚇自己，進而就會像個小孩般的動怒。母親總是耐著性子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並且要我們孝順的順從他，千萬不要惹他生氣，他說的都是對的，我們全家都這樣照做了。只是，母親到最後累出了肝癌，父親還會像個壞脾氣的小孩一樣的哭鬧，懷疑母親是裝病住院(雖然知道母親在臨終之前，早已原諒父親，反而還是擔心父親以後會誰來照顧。但是每每想及此，還是為母親不值)。母親走時，父親不太能夠面對，為什麼平日不生病，年齡又小他許多歲的母親，為什麼會比他早走?母親走後，我完全頂下平日照顧父親的擔子，父親也很安心，因為再怎麼說，我至少還在中壯年，因此在百般無聊的渡日生活中，每日總會找理由挑剔生氣，似乎也成了生活中的調劑。我希望給他(放下)的觀念，他卻一丁點也沒放在心裡。誰知，我也病倒了，剛開始，他也懷疑是否我是在裝病(這是一種本能的逃避現實)，但是確知我的確得到鼻咽癌的時候，他開始有了明顯的收斂與轉變。為此，我突然有所了悟，面對生命時，父親像是個聰明的懶孩子，面對生命的難題時，他會先找依賴與躲藏，如果暫時能夠找到的話，即便是片刻也好。可是，當真的有一天，要他自己去面對時，他似乎又能快速的適應(至此，我漸漸體會，為什麼我們的親戚會說我們家姊弟是愚孝)。他的轉變會讓我未來的治療過程中，少掛心一些。

不過這場無常的病也讓我想清楚一些事--父親是有福之人，一世衣食無憂，而且始終受到家人尊寵照顧。相反的，因為家風甚嚴讓我空自蹉跎了青春年少，往後生任何大小病時，我都不必寄望得到親人的照顧。雖說來略感悽涼，但是反過來想，照顧病人是件很累人的事，當下我該規劃的，是未來當我有需要別人照顧時，如何找到專業人員來照顧?只要有對價關係，那就會兩不相欠。在此，投保了十年的保險，此刻真是用在此時，有朋友幫我精算過，當我生病起，我就會得到醫療給付與營養给付，癌症與住院都有其他的保險給付。身後有壽險金，足夠為自己辦個身後事之外，剩餘的錢，還可以為自己預定個二十年的大小法會超渡與供養。當然，這場病會好，我也還有好長的日子好過，只是一場癌症突然來襲，讓所有人都開始認真的面對生命的無常了，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