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這是父親第幾次進入醫院 ? 這一次住的是普通房，小小的房間裡塞下三張病床，中間床位的陪床人，夜裡必須將折疊椅攤在走道上才能睡。所幸，在這心臟科的病房哩，住的多是年事已高，早已無法自行下床的老人。我們幫父親選擇了中床，週六日兩天裡，靠門邊的那張床，就這樣空著兩天，直到週一中午之前，才又住進來一位老伯。

老伯今年八十二歲，他很意外的發現，自己是這病房裡，最年輕的病患。也很湊巧，他與我父親相差六歲，而我父親與隔壁的李伯伯也相差六歲。對一般人而言，這些老人都是高壽，好福氣，但是，真是這樣嗎?

徐伯伯是位退役的軍官，十六七歲時，被拉夫當兵，從此以後，就是他近半世紀的軍旅生涯。他經歷過徐蚌會戰等大小戰役，他卻幸運的，一輩子沒有受過傷，多少次的生死關頭，都意外的有同袍頂替他的位置，當場死在他眼前。但是這次，他被歲月打敗了。他笑自己，應該是作甩手運動太久了吧，就這樣眼前一黑的昏倒在客廳，現在，身上必須24小時，都帶著心律調整器，對他來說，也是趁此機會，作一次全身健康檢查，現在他除了有些虛弱無力之外，對一位年過八十的老先生來說，保持了四五十年不變的好身材，意識清楚，動靜自如，其實已經算難得了。

父親今年88，農曆該算89，但是，男人不能過9，所以父親今年該算90了吧 ? 這位聰明一世的文官，之前是多麼懼怕未來無常的生死，這個沒來由的念頭，常會將他莫名的激怒，也讓在他身邊的我，受了無數次的怨怒。最可悲的是，每每遇到父親發脾氣時，姊姊們都會怪我照顧不周....。而今，他大不份時間都在沉睡，即便是醒來，也已不能言語，如果還有值得安慰的話，是他醒來時，虛弱的眼神中充滿著篤定，他對未來不再懼怕了。而我，看到已經虛弱得無法言語的父親，多少過往的怨怒，此刻一切都放下了。

睡在最裡面床的李伯伯，以前是台大理工科的教授，今年94了，我常站在他的床腳，看著他早已行銷骨毀得糢糊的容顏，常會令我思考長壽的意義，這真的是福氣嗎 ? 現在的他，像個正在呀呀學語的小孩， 咿咿啊啊的嚷個半天，卻經常沒人聽得懂。看護他的老護士，常為李伯伯不自覺的玩弄下體而困擾，我就勸她，這個年紀的老人，早已脫離社會，所以不需要用社會一般的想法去看待。九十幾歲的李伯伯，說穿了，玩弄下體，也只是在尋找身上還有感覺的地方吧了，這個動作，其實也是希望打發整日躺在床上的無聊。而他也發現，這個動作會引起老護士的注意，這多像小孩要引起大人注意，而故意去做錯事情嗎 ?

在這間心臟科的病房裡，時間似乎感覺無意義的自動停滯，三位老人的年齡成六歲的等差，似乎也只是無意義的巧合。但是，生命相隔六歲，就有三種不同的面貌，看來真讓人心驚，我不確定最年輕的徐伯伯是否有想到這一層 ? 未來的六年或是十二年裡，他有可能會步上另外兩位同房病友的後塵。這種最終到無行為能力，甚或無意識的長壽真的是福氣嗎 ? 此時，突然慶幸自己是位癌症病患，自知生命不會延續到那個年紀。只是，這種的長壽真的是福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