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小時候的記憶，想想也距今差不多快四十年前了吧?那個時代，物資缺乏，閱讀小說成為一般民眾廣泛的休閒方。不僅各報副刊經常較勁不絕之外，坊間成冊的小說刊物也相當豐富。所以雖然那時還算黃髫小兒，對於家中馬桶邊擺放的各種的小說，也極有興趣。對於我而言，不論對於小說故事內容是否真懂，反正都囫圇吞棗的看下去，也給記下些許，尤其對於故事中重大的轉折，總會讓我終身記憶深刻。其中那位木然鐵青著臉，轉身拼命洗衣的少婦的情結，即便是孩提小兒，也不覺動容。....................

空軍的福利總是比海軍陸軍來得好，在這個村子裡，雖然仍是連棟的平房，房子卻比其他軍種的眷村來的大。雖是如此，也代表著他們將會比別的軍旅與眷屬對國家付出得更多。因為對於這些飛官的太太們來說，每ㄧ次送先生出任務，都是生離，更怕就此是死別。所以當每ㄧ次，從機場開來的吉普車，如果停在哪家門口時，飛官的妻子才會知道，這次又ㄧ如往常，對於先生出任務的事，自己又是最後一個猜到的，猜到先生即將用生命去擔負一個國家賦予重要又極危險的機密任務。但是，對於未來未知的一切，都只能透過夫妻最後交互的一眼來付託。所以在這樣的夜晚裡，這個眷村，這條巷道，總是會變得特別的寂靜。吉普車的引擎聲不息，(我ㄧ定會回來)似乎都成為飛官在最後掙脫年輕妻子的手時，給予最後的承諾。也許吧?如果是漸入中年的飛官妻子也許是習慣了，多會帶著小孩，站在門口，跟先生揮別，目送吉普車離去。但是對於些年輕新婚的小妻子呢?她們也知道，不能哭著送先生走，那除了會讓先生出任務時，心理會有所牽掛之外，也是不吉利，所以，即便是再不願不捨，也不能哭出聲來。

當吉普車載走了幾位飛官之後，出任務的這段時間裡，這幾位飛官太太，無形間，就會走得特別近，她們除了會相互打聽誰有最新聽來的任務消息之外，更多的時間，是在精神上相互的扶持打氣，總希望這些飛官先生們能幸運的完成任務歸來。最怕的，是突然有機場來的吉普車，在村口外無聲的熄了火，然後吉普車上走下來的是，幾位沉默不語的飛官同事，捧著一份份的物品....，這是先生有參予這次任務的妻子們，最不願見到的景象。接下來，街坊鄰居的媽媽大姊們，就會事先走進哪幾戶門口，未開啟的門扉裡，經常就會已經傳出顫抖低聲的啜泣聲，當這扇門開啟，這年輕的妻子，看到先生的同事，手中捧著先生的物件時，多半會情緒崩潰的哭喊。這時，街坊鄰居的媽媽大姊們，就會陪在她的身邊，一邊安慰她，一邊陪她啜泣。這似乎是這個眷村裡的女人，最怕面對的宿命。但是，就有一個她，她的悲傷，更是令人疼惜。

結婚已五六年了吧?但是，他們始終不敢生小孩，因為結婚前，雖然他不曾告訴她，有關他工作上的危險性，但是她心裡已猜測到個七八，明知如此，她問自己，是否真的愛他?如果是?那就嫁給他吧!哪怕是半天ㄧ天，一個月，ㄧ年。結婚後，對於生小孩的事，雖然兩個人都沒說，但是似乎早已有了默契，因為他們倆，只要相互珍惜每ㄧ天，卻不願意讓小孩可能成為無父的孤兒。如此幸福的過了五六年之後，她僥倖的認為，也許他們是受到上天眷顧的，於是，在這次他出任務臨別時刻，她輕輕依在他的耳邊，告知他，她懷孕了。至今，她永遠記得，當他聽到這個好消息時，給予她最後一個歡喜又深情的眼神。唉!!上天並沒有對他們真正的眷顧。

隱約間，她似乎聽到村口吉普車熄火的聲音，她不理，走到房裡，捧出他換下來的髒衣服，走到院子裡，將洗衣盆就著水龍頭下，將洗衣板擺在盆裡架好，拿了矮凳，背對著大門坐下，然後將水龍頭開得大大的，讓嘩啦嘩啦的水聲，掩過門外的死寂。

門鈴椎心的響起，她胸口起伏，卻表情木然的站起，轉身開門。門外站著他的隊友，手中捧著他的一件外衣。在同袍的身後，站著幾位早已哭花了臉的鄰居大姐。

[對!他說過，在隊上還有件外衣要拿回來洗，謝謝你!!]

她沒有哭，只是一把搶過了同袍手中的外衣，然後轉身蹲下來，將衣服丟入洗衣盆，從領口開始打上肥皂，然後用力的搓洗起來。這件是他說過要洗乾淨的衣服，她要把它洗乾淨，然後把它燙好，等他回來時，就可以穿了。所以一定要洗乾淨，ㄧ定要洗乾淨....，兩隻手不斷用力的搓洗著，翻洗沖水，再用力的搓洗著，搓洗著，....突然，外衣被ㄧ把搶走了，霎時，感覺臉上ㄧ陣熱，她愣在當場。

當門開啟時，門外大姊們看到她ㄧ臉木然，當看到他的遺物時，表情卻是歡喜與自責的搶過了外衣，轉身蹲下身來，開始不停的用力的搓洗著那件外衣，口中還不段的低聲喃喃自語。當大姊們走近圍繞在她身旁時，她似乎全然不知 ; 當大姊們勸她要看開節哀的時候，她似乎全然沒有聽到，嘴裡還在喃喃自語 : 他說過，在隊上還有件外衣要拿回來洗，ㄧ定要洗乾淨，等他回來時就可以穿了。ㄧ定要洗乾淨，ㄧ定要洗乾淨.......。其中一位大姐實在看不下去，ㄧ個箭步跨過了大腳盆，站在她的面前，彎身ㄧ把搶走了她手中正在清洗的外衣，接著給了她ㄧ個大耳刮子，然後淒厲的對她咆哮著 : 他死了，他已經死了!! 接下來，自己一時也分不清到底是在心疼這個妹子?還是在心疼自己相同心痛的際遇?跟著也忍不住哭出聲來。她茫然的看著大姐，徐徐的起身站立片刻，豆大的眼淚開始無聲的從她眼角滑落，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後晃了兩下，然後[哇!]的ㄧ聲，隔著一個大腳盆，整個身子就撲倒在那位大姐的身上......

[大姐，我該怎麼辦?我，我該...怎麼辦?........]

這則短篇小說最後是怎麼結尾的?說真的，我已不記得了。但是，當近期看到有關黑蝙蝠與黑貓中隊的新聞出來時，那個文章中所形容的，拼命洗衣服的身影，似乎清晰的浮現在我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