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師在手術台旁作手術，手術前再怎麼推演，計劃，往往在手術中還是有些狀況是突然發生，在意料之外。這種意料之外的狀況分成兩種，第一種是這個病患事先沒預料到的狀況，但其他的病患身上曾遇到的。這種情形還算萬幸，只要經驗老到或是較鎮靜的外科醫師，大概都化險為夷。第二種情形是事先沒料到，以前也沒遇到過的，那就看外科醫師的功力，以及個人造化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外科手術，是我做第三年住院醫師時，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永難忘懷。那是一個12月的晚上，當天晚上好冷，剛好寒流來襲。我在急診室值班，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被家人送來，主訴是腹痛，檢查起來，右下腹有疼痛點，整個腹部的肌肉非常僵硬，反彈痛非常強烈，白血球破萬，而且帶點發燒，一切的方向都指向急性闌尾炎合併腹膜炎。這時候X光片又顯示橫隔膜下有空氣，還是很懷疑十二指腸潰瘍合併穿孔。那時候找了總醫師來，與家屬溝通解釋後，就決定作剖腹探查術。在那個時候核磁共振掃描沒有那麼方便與流行，否則以下的狀況也不會發生。

一開始手術時，赫然發現十二指腸非常完好，可是從盲腸到升結腸卻整個是鼓鼓的，在升結腸與橫結腸的交界處有個大腫瘤，而且整個大網膜上的淋巴結都是一顆一顆的像個杏仁一樣。這時候總醫師臉色難看至極，不知道怎麼下手收場。

剛好這時候外科主任來了(恰好他是值班主治醫師)，一見到這個情形就請總醫師退到一旁成為第一助手。一般這種情形總醫師都是不太高興，今天卻如蒙大赦，立刻閃邊，有多快就有多快。接下來的情節雖然過了快20年了，我還是記得每個段落。

當時是半夜一點(因為換主刀醫師時，手術室護士會記載時間，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主任小心翼翼地把大腸腫瘤剝離下來，(這種腫瘤不用病理切片大概也可以估算百分之九十九是惡性的)，好不容易把沾黏的部位分離開，準備將腫瘤連阻塞的大腸切下。才一動阻塞部位，就聽到麻醉師驚恐的說：「病人血壓只有20」還沒回神時，就看到監視銀幕上心跳成為一直線。

天哪，敗血性休克，怎麼會在這時候發生呢？我覺得整個人都像在冰庫中一樣。這時候我只聽見外科主任以出奇鎮定的說：「Epinephrin(強心劑)1cc IV push(靜脈注射)，1cc預備」「無菌中單兩條」，只見他把無菌中單蓋在病人被打開的腹部手術部位上，一個箭步上前開始作心肺腹甦術，大約10分鐘，病人的血壓心跳回復到正常。

接下來，好像手術室中所有人都被打了強心劑一樣。往常開刀精細到只能以龜毛形容的外科主任，在20分鐘內完成了把大腸腫瘤連同裡面全是膿的升結腸切下來，作了大腸造廔(人工肛門)手術，把引流管全插好，把肚皮的傷口縫合(縫三層)只花了20分鐘，然後火速地把病患移到加護病房，接上了呼吸器及所有監視器。

當時大家都認為這位病人大概凶多吉少，整個肚子裡的淋巴結腫大，即使沒有癌細胞轉移，也好不到哪裡去。跟病人家屬解釋後，大家看到是惡性腫瘤，加上手術中的狀況危急(這也是我很佩服這位主任的地方，從不隱瞞病情)，病患家屬也沒說什麼，大家都靜觀其變。

結果到隔兩天早上，病人清醒了，就依照正常程序拔管，大家都很奇怪，因為一般敗血性休克往往會引起肺部很嚴重的後遺症，甚至呼吸衰竭，這位病人也沒有，一個星期後就移到一般病房。

這時候病人家屬高興得不得了，把外科主任奉為神明(神醫)一般，雖然沉浸在歡樂的氣份中，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病理報告發現少數淋巴結發現轉移的癌細胞，就算是神醫也是宣布病人只有半年到一年的存活時間。即使感傷，也只能接受這樣的情形。接下來安排各種化療，大家就慢慢回歸到正常地步調。

隨後我轉到其他科訓練(住院醫師是不固定在那一科的)，跟著又到東沙島駐防了半年，這件事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我在醫院裡遇到這位病人的家屬主動跟我打招呼。老實說誰是誰也記不清了，後來提到這位病患時才猛然想起。當時我還想說這位病人應該已經過世了，因為已經快兩年了，結果家屬指著旁邊拄著手杖的老太太，我才認出這位病人。

天哪！我立刻找到外科主任，這怎麼可能？外科主任只是笑笑說，也許化療真的很有效。雖然討論了一陣子，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出來。後來我碰到一位以靈異見長的醫師告訴我說，這種從鬼門關口拉出來的病人，有時候雖然病得很重了，但往往可以活得比預期久很多。

雖然如此，但那段時間裡，外科主任簡直是我的偶像，我會從事外科工作，也受了他許多影響。

這十多年來，大家都離開了醫院，展開職場生活的另一場旅程，雖然也曾輾轉聽到這位外科主任的消息，但總是斷斷續續，一直到前一陣子偶然在一場會議中遇到他，才提到他早已轉往一般科執業，不從事外科工作已經很久了。有時候想人生實在無常，台灣的醫療環境真的這麼差嗎？為什麼一位這麼優秀的外科醫師，也會對外科工作心灰意冷？甚至放棄這項自己極有天份的工作。我也很佩服一些外科的前輩，以外科工作為一生的志業。

所以，以後開會時見到年長得外科前輩，真的要多一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