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窯出孝子－專訪嘉義高中退休主任詹茂勇

採訪/魏世賢 林玟秀 黃瀞瑤

村路蜿蜒

百年芒果樹以蓊鬱的枝葉搖曳鄉村的靜，形似長條狀仙人掌的火龍果樹在巨樹枝梢間攀爬竄升，開花結果，火紅與青澀相會，紅磚合院與林木相對。抬頭仰望臨時命名的火龍果芒果樹，陽光自葉脈間灑落，錯落的濃蔭在微風下明滅游離。一幅交融的風景自粗曠的樹幹迤邐而上，葉脈間閃著細緻、柔和的光，曳下片片的清涼，彷彿又回到台灣早期農村青果般的年代。

樹旁不遠，坐落一間土地公祠，野草新穗橫漫周圍，透過小葉搖動靜寂的鄉野。老樹遮蔭古老的土地公祠，土地公祠帶給村民永恆的守護。村路逶延，曲折縱橫，像蜈蚣巷陣，又恰似安平、鹿港的防禦隘守，更彷如進入克里特島上的拉比林特斯迷宮。想像自己是希臘國王鐵修斯，大家笑著說：待會兒不知如何走出迷宮。行過蜿蜒路徑，巷底隱立著一排樸素的屋宅，我們所要訪問的嘉義高中退休主任詹茂勇就住在巷弄之中。

菸草種植

菸窯在三界埔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可以讓村民回憶起童年時焙菸的情景，可以讓社會大眾了解三界埔昔日種菸、焙菸的生活。為了留住菸業文化，目前在花蓮、美濃地區都有菸樓保存計畫，為何獨獨三界埔大多數的菸窯任其毀壞傾倒？對於曾經是菸農弟子的詹主任而言，故鄉種菸艱辛的過往，焙菸過程親情的凝聚，內心應有澎湃的情感。我以地區對待菸窯(美濃稱菸樓)的不同方式，希望喚起他濃濃的記憶，訴說三界埔菸窯歲月，這是此次訪問的目的。

自己的祖先是由福建詔安來到三界埔，關於老照片完全沒有。在日本時代祖先的經濟來源就是種植烏厚菸，秤重多少，論斤去賣。古老時候沒有焙菸，烏厚菸是經由日曬而成。關於以前農村記憶就是四叔公對水牛有很深的感情，當時因牛角斷裂，造成牛隻破傷風而死掉，四叔公傷心很久。當年牛是生財工具，加上對牛有了情感，老一輩農民幾乎都不食牛肉。三界埔老一輩的人在早期真的非常貧窮，自有土地大都一、二分而已，為了生活必須去找其他工作兼差才足以養家，自己的母親當時也都要出去打零工。

目前三界埔也只剩下一位菸農在種植菸葉，菸業的確沒落了。以往幾乎整個三界埔居民都在種植菸草，村民約在5-6月撒籽，7-8月二期稻作準備收割前，將菸苗移植到田間。種植菸苗前要先在田裡「剁菸坑」，間隔大約十公分左右，種植後須淹水，待種植十多日後才收割稻米。以往都是由人工割稻、「培菸陵」，之後改由割稻機收割稻米，再由耕秐機重整農地、焙土整地。因為農業機具本身有空隙，在收割稻子時比較不會折到菸葉，同時菸草幼苗具有韌性，也較不易受損。之後灌水、施肥照顧，直到過年前後菸草就可以收成了。以前收成不是像現在ㄧ次摘下整株菸葉，而是一株菸草分次採收。採收回來後進行串菸、掛菸，再起火焙菸，一窯菸大概要焙火6-7天才會完成。

父子輪班

記憶裡，父母通常早上三四點就要起床，不但要準備煮飯，也要去放伴(幫忙鄰里採菸、串菸、掛菸等工作)，下午四五點放伴回來以後還要再將自家的菸葉綁好掛至菸架上，架好菸葉都已經晚上七八點了，當時父親用土碳和木塊升大火準備烘乾菸葉。第一階段就是要悶黃；再來就是烤菸葉；第三階段是讓菸骨乾燥，整個焙菸過程須要6-7天才能完成。自己約在高一、高二時，因二哥去當兵，就開始幫忙焙菸工作，與父親輪流燒材、顧火，控制菸窯溫度。通常晚上6-7點就先讓父親去休息，大約晚間12點半就要去叫醒父親接班，因為巡火溫度非常重要，十多分鐘就要添加煤碳，不可睡著，半夜的燒材工作就由父親來擔當。自己顧火時就看書，雖然菸窯內很暗，只有5-10燭光，歷史、地理的課本知識都在菸窯內背誦記憶，雖然菸窯內都很悶熱，還好焙菸都是在冬天。焙菸要注意溫度，第一天約四十度，第二天五十度，第三天到六十度就要準備開菸窯上方氣窗。至於火候的控制及開天窗的時機、大小，通常只有深具經驗的長輩才能控制得宜。而母親對於菸葉非常內行，當時繳交菸葉區分為七等級，一等最優，七等最劣。母親會剪掉菸葉枯黃的部份，尤其揀菸分等級十分的準確，當時對於父親的幫助頗大。

放伴精神

「貧窮莫斷豬、富貴莫斷書」，是強調客家人注重節儉、文風的俗諺，也因此美濃種植菸葉培育出相當多的博碩士及企業家。三界埔約有7-8成的居民為客家人的後裔，同樣具有客家人的堅毅精神，這裡培養子弟讀書的情形如何呢？對於一生從事教育工作的詹主任而言，故鄉子弟得到良好的教育應該是他最大的心願，所以才如此詢問。

自己努力栽培子女，女兒在虎尾科大担任心理諮商老師，兒子目前在台中工作。老一輩的人就沒如此幸運，那個時代生活真的比較困苦，土地私人持分不多，且在地農民的觀念就是讀書無用，反而覺得較有前途的就是種田或種植菸葉。自己家裡有三兄弟，老二也住在三界埔，大哥則是出外當學徒，當時阿姨無孩子，家人打算要把自己過繼分養，當時我已有四五歲，懂得拒絕。很慶幸等家中經濟好一點時，自己才能出外去念書，當時自家也是種田、種菸、種仙草。

這裡的民風很純樸，居民都有互助合作的精神，不僅是放伴，物資也是互通有無，大都是互相支援不會計較，自己也因為在這裡成長，所以出外以後一直保持這種幫助他人的心態，一生當中才受到別人的看重。其實三界埔的勤勞工作精神不下於美濃的在地客家精神，菸業、種稻如此辛苦，早上凌晨三四點就要外出工作，下午四五點才能回去休息，中午也是吃飯休息一下就上工，每天工作至少都在15小時以上。三界埔這裡的居民平均壽命都很長，大概也是因為辛群勞動才會身體如此健康。

返鄉俸母

三界埔的村民大都是從事農務，孩子長大外出就學、工作，也不願意回到三界埔生活。自己童年都是玩彈珠，尤其集郵很在行，只要看截角就可以看出郵票的圖樣、幣值，都以此和別人打賭遊戲，也會自己作陀螺，有很多的兒時回憶，現在的孩子幾乎沒有童年樂趣，大都在玩平板或3C產品。以前物質很缺乏，所以都會找蜥蟀抓去賣或自己炒來吃，還有抓青蛙來加菜用，多少補充點蛋白質。母親特別厲害，非常會抓鱔魚，只要在田間看到冒泡就知道如何抓到目標。那時如果前晚下雨，隔天清晨在赤蘭溪都可以抓到很多的蝸牛。後來自己由成功國小轉學至崇文國小，國中畢業去報考電信局，因為沒有錢可以拍大頭照(當年拍照要一百元，自己身上只有二十元)，只好放棄又折回，所以才決定念書去報考高中。

自己的學歷是政大中文系畢業，預官退伍，退伍以後就到萬能工商職教，後來轉到輔仁中學擔任教務主任，服務了十四年，再調至嘉義縣立鹿草國中，三年後便考取縣立學校主任資格。當了兩年的訓導主任後，最後回到嘉義高中服務，十四年期間，當過進修部教學組長及日間部訓育組長，行政資歷算來完備，是因為太太反對自己太勞累，所以才沒有繼續往上考取校長資格。其實自己一直都在嘉義地區服務，教過的孩子都有良好的表現，出外比賽屢獲佳績，也帶領過學校的辯論社團，都很傑出，因為不捨自己母親生病沒人照顧，老人家也不願再由外勞照護，所以才申請五五專案退休。自己是8月26日出生，但當年申請五五專案在8月1日就退休，差幾天年資可多一年，但為了早日回鄉照顧母親，毅然申退，也用身教表達自己的孝心給子女看。

重整菸窯

現在三界埔並沒有經費重整菸窯，實在很可惜，期待菸窯至少保存三至五座，不要任其荒廢。本地對於古樹保存就做得很不錯，像林氏宗祠前的芒果樹至少也有200多年了，依然被保留下來，是很好的示範。自己因為現在要照護母親，實在分身乏術，有機會的話，以後也願意為地方效力。

其實文化建築的保存十分重要，三界埔真的非常質樸美麗，有很多團體都已經來參訪過三界埔，對於這裡的菸窯、農村景觀有很大的興趣。這裡是台灣寶城，地形大約是台灣縮小版的三百分之一，很適合做環境教育，提倡有機種植。雖然這裡氣候有影響到菸窯造成漏水及傾倒毀壞，但仍有幾間保留完整，如果菸窯結合苗圃、赤蘭溪、傳統三合院及農村景觀，鼓勵民眾參觀，對當地的孩子及外來民眾都是很好的教育題材。藉此也可以帶動地方繁榮和消費，幫助在地農民。同樣身為嘉中人，我向詹主任建議。

這裡是嘉義近郊，雖然不比白河有地方民宿，但可以行文給林務局，就可以在苗圃上課。自己看到大智慧用心整理的三界埔導覽書很感動，大智慧不僅做好環境教育也推廣有機農業的想法很棒，更希望將三界埔樹立為模範老人村的理想更好，但在地農民大都還是在噴灑農藥，就算是網室栽種也是一樣，要改變觀念有難度。除了重整菸窯、規劃農村旅遊景點外，自己更希望三界埔能有閱讀空間。因為三界埔的孩子到嘉義就讀有段距離，不論上補習班或在校自習，回家都已經天黑路途不便，期望未來三界埔能夠擁有圖書館方便當地學生自習閱讀。返鄉的教育家以關心家鄉孩子的教育問題對我回應。

告別菸鄉

燦爛的陽光穿過太子樓，將整棟菸窯映在廣場上，一隻黑狗閒適的走動，隨處有不知名的藥草曝曬在屋埕角落，屋簷下堆積材燒枝枒，稍遠處那些錯落的紅磚廳堂更加沉默。靜謐無比的三界埔國姓村是什麼在改變呢？小城滿載菸葉的跫音不響，太子樓蒸騰的菸氣已散，相互放伴的年輕人垂垂老矣。村落小徑荒草滋生，菸窯傾廢，陽光直接射入，菸架明亮層次而上，窯內充滿光彩，彷彿有殘存的菸香。菸香早已消散，呼吸間僅能聞到曝曬藥草的馨香，那是三界埔永不消失的味道。對於三界埔居民而言，永不消逝的情感，是鄰里放伴時相互的支持，是夫妻共同焙菸時心中燃燒的溫度，是孩子幫忙燒柴時煙嗆眼眶的潮濕。拜訪詹茂勇主任時，他總是在幫母親餵食或拍痰扶持，以回饋媽媽昔日的照顧。菸窯內出孝子，在淡淡菸香的記憶裡，已凝縮為濃濃的鄉愁。真想認識三界埔，期望詹主任有一天能為我們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