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厚菸」的濃醇－專訪詹金蓮、鄭王爬老太太

採訪/魏世賢 林玟秀

    與玟秀這位蕙質的師姐尋寶似的在「宅仔尾」聚落穿梭，每發現一棟菸窯、古厝，像尋找到心愛寶貝般，她便露出孩提般的笑容。三界埔菸窯像極了頑皮的孩子，總愛隱身蜿蜒的巷衢間，一躲竟超過50年，難怪尋覓著了，會有天大的驚喜！尋覓為了什麼目的？讓往事再度燦爛閃爍，因了回憶的拂拭，像古鏡映現昔日的快樂及悲傷情事。菸窯故事終究已經好遠、好遠----。

    裁縫車聲停止，赫然發現鄉野的靜寂，詹小姐知道我們前來採訪，停止縫衣工作，熱情地跑去通知鄭王爬老太太。屋簷下詹金蓮老太太專注地裁剪織衣縫線，她心中或許想著，找鄭王爬之後，一定找我，以前查戶口都是這樣。老太太不知怎麼被通知的，執著壞掉掃把的柄當作拐杖，從路的那一端快步的走來。八月朗麗的陽光襲在她的身上，光影間可感覺到嬌小的身軀仍然硬朗。十分不捨，讓不知頭緒的兩位老太太產生忐忑的心。

    鄭王爬，87歲，2、3歲時父親將她送給別人領養。不久，養父過世，養母改嫁，10幾歲便到嘉義八掌溪篩石頭，販賣給土水師做為建材。22歲嫁來三界埔宅仔尾，60多年來，守著田園、顧著材火，日升月恆，如今卻成為獨居老人。最不捨聆聽鄉間老人述說過往，彷彿遭到天譴的薛西弗斯，在一生當中，受到宿命的作弄。然而重石釋放時，她們的心懷是否有快樂呢？或是一生背負重石？望著鄭王爬老太太的寓所，靜靜聽她細數過往，猶如希臘美麗的Andromeda（安德洛墨達）的堅毅。庭園岑寂，今天的宅仔尾也很希臘。

    稻埕中曬著「烏厚菸」，這是鄭王爬夫妻在日據初期於三界埔種植的菸種，菸絲可製作味道較濃醇的香煙。夫妻倆人將採收回來的菸葉夾於粗大竹製網中，綁緊後曝曬在日光下乾燥，此種竹網稱為「煙屏」。「煙屏」的竹隙間灑落冬陽的溫暖，映著兩顆年輕人的心。菸葉夾於二張煙屏中間，曝曬二、三日，翻轉另面亦曝曬二、三日，經十餘日即可充分乾燥，然後置於屋內貯存，這是他們的工作，也是生活的寄託。把「烏厚菸」曬乾，賣給菸販，一家人的經濟就有了著落。

    清朝及日治時期，台灣煙絲多屬散菸，較出名者有「條絲煙」「赤厚煙」「烏厚煙」「麟菸」等。其中「烏厚煙」菸絲呈黃褐色，吸法是將菸絲裝在「煙斗、煙桿」，或捲成紙煙吸之。自1930年代，日本人引進「紅袋菸」的栽植，不同於「烏厚煙」，這種菸種屬於淡菸，無法經由日光曝曬乾燥，民間開始自蓋「菸窯」(美濃稱菸樓)烘乾菸葉。時代的轉變催促鄭王爬夫婦從夾菸、曬菸走向焙菸、剝菸及做粗工的生活-----。

    時空雖茫然緲邈，在姻緣的安排下，終能相逢。詹金蓮老太太，90歲，25歲那年從嘉義崎頂尾厝嫁來三界埔宅仔尾，這時鄭王爬已嫁來一個月了，兩人在喜宴中相遇，說喜宴也僅是煮兩桌家常便菜請親朋鄰居共餐而已。沒有聘金、嫁妝、喜餅，雖有缺憾，然而最令詹金蓮害怕的是新郎從未曾見過面。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將一生交給陌生的男人，是她必須接受的命運安排，還是娘家艱苦的日子莫可奈何的忍耐？好像那油麻菜籽，風往哪裡吹，就往哪裡栽。

    洞房花燭夜，坐在床頭，默默等到天亮。來到陌生的宅仔尾，新婚之夜，詹金蓮想著什麼呢？花轎已回，身著紅衣，須依附終身的男人早躺在床的另一頭睡下，終究沒有回望。

    原來僅是換一個相同艱苦的家庭，詹金蓮嫁過來後，須到嘉義八掌溪篩石頭、種「烏厚菸」、割稻、做粗工。公公過世後，一家的重擔就落在詹金蓮夫妻身上，曬「烏厚菸」與鄭王爬夫妻隔牆相望，剝菸、割稻相互放伴。晨間掛菸、韌菸，歡笑傳自菸窯裡；日幕時夕陽染紅八掌溪，溪水倒映兩對年輕夫妻的身影！我如是猜想著。60年的歲月，新郎早已撒手而去。兩位老太太應邀坐在一起，我按下快門，交錯的皺紋裡，隱藏著流麗波影，彷彿時光倒退一甲子的錯覺，埕院瀰漫「烏厚菸」的濃醇，映照如煦陽的笑容，一切靜好。

    回到大智慧中心會館，雨又落了，越落越密，鐵皮屋頂傳來淅淅瀝瀝的巨響。望著雨勢，想著臨走前鄭王爬老太太拿給我一張破損的手繪照片，清朝的服飾、三寸金蓮，畫中人物是她的婆婆，我答應替她裱褙；心思很快轉到詹金蓮老太太，驚訝於每次到宅仔尾都看到她在剪線尾，90歲的認真者。我側耳傾聽，雨中傳來三界埔那永遠訴說不完的感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