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一年級的小秀霞好喜歡爸爸，爸爸經常帶她坐三輪車去朋友家，爸爸去的時候都先拐到媽媽習慣糴米的米店，糴個三斤或是半斗的米，然後跟米店頭家說同家裡的帳一起月底結算。爸爸帶著那些米和一包甘仔糖去看住在樹仔腳的朋友。爸爸的朋友住在一間臨溪搭建的木板房屋，低低矮矮黑黑暗暗的屋裡幾個比秀霞還小的孩子鑽來鑽去，他們看到爸爸都興奮無比，「陳叔叔、陳叔叔」的喊個不停，秀霞看到那情形，不自覺的驕傲了起來。爸爸和他那個正生病暫時不能工作的朋友談話，她就跟那幾個小孩在屋簷下玩她帶去的沙包或是橡皮筋，秀霞一邊玩著一邊抽空回頭看屋裡的爸爸，從屋外射進屋裡的光線落在爸爸那張說說笑笑的臉，秀霞發現爸爸真是好看。

多去幾次以後，秀霞知道李伯伯是爸爸的好朋友，跟著軍隊從大陸來台灣，難怪李伯伯鄉音那麼重。聽爸爸說李媽媽是台灣人，可是秀霞就不懂了，為什麼李媽媽說話的音調也怪怪的，不過那個怪還怪得蠻可愛，尾音有個「煙」的音，秀霞很喜歡。

後來有一次去過李伯伯家，在回程的三輪車上秀霞問了爸爸。

「爸爸，彼個李媽媽講的話足奇怪呢！」

「李媽媽是永靖的人，講的話就有永靖的腔口。」

「永靖？」

「就是我常常唸的『中國鞭，舉大槍，來阮永靖吃枝仔鞭，ㄌㄧㄢㄌㄧㄢㄉㄧㄢㄉㄧㄢ』的永靖。」

「爸，伊們永靖的腔奈蔗奇怪？」

「每個地方的腔調本來就不同。」爸爸說起國語字正腔圓，和李伯伯這個外省人差很多，「爸爸再唸一遍，妳聽好永靖的腔最特別的是在最後的音，『中國鞭，舉大槍，來阮永靖吃枝仔鞭，ㄌㄧㄢㄌㄧㄢㄉㄧㄢㄉㄧㄢ』。」

「爸，你唸的這段到底是什麼意思？」秀霞也用國語發問。

「這是『中國兵，拿大槍，來我們永靖吃枝仔冰，冷冷硬硬。』」

「嗄，所以中國鞭是中國兵喔，怎麼差這麼多？」

「永靖人說話的的腔調就這樣啊！」

「爸，永靖在哪裡？」

「永靖在彰化。」

「可是我們去的那個李伯伯，他們是住在樹仔腳，又不是彰化永靖。」

「那只是唸好玩的，也只是說中國兵去永靖吃冰，又不是說中國兵住在永靖，不過李媽媽真是永靖人喔。」

「那李伯伯呢？」

「李伯伯啊？」爸爸吐了長長一口氣，「李伯伯的老家在山西。」

「山西？爸，山西在哪裡？」

「山西在中國大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嗄？」沒離開過家的秀霞聽到李伯伯的老家在很遠的地方，竟就替李伯伯感到離鄉背井的難捱，「那李伯伯會不會想家？」

「怎麼不會？」爸爸靜默片刻後說：「李伯伯十七歲那年有一天和他爸爸嘔氣，轉身就出門想去找朋友，誰知路上竟被強拉去當兵，就這樣跟著部隊到處打仗，戰爭一打就是好幾年，和日本打完了，又和共產黨打，然後國民黨撤退來台灣，現在他想回家也沒……」

秀霞聽傻了，以她的年紀沒辦法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而且以她正生活的時空，她也沒辦法想像李伯伯當年遇上的是怎樣一場混亂，她下意識緊緊挽著爸爸手臂不放，她可不要像李伯伯那樣轉身就和爸爸分離了。

爸爸大約也察覺到說了太沉重的故事，趕緊踩了煞車不再往下說，還巧妙的岔回原來的話題。

「所以李伯伯就是中國兵，舉大槍，去到永靖吃枝仔冰，然後娶了永靖姑娘做太太，才有了李媽媽。」

「爸，李伯伯……」秀霞眼眶裡蓄滿淚水，本來她想說李伯伯真可憐，可是她說不出口。

「你李伯伯是大好人，現在他生病了沒辦法去工作，家裡就靠李媽媽賣陽春麵做個小生意，所以爸爸就帶些……」爸爸摸著秀霞的頭說話，但是沒把話說完。

秀霞其實也有句話想說，但這句「爸爸，你是不是也生病了？」卻一直鯁在她的喉嚨。

秀霞不清楚爸爸和李伯伯的朋友關係有多深，但是她想他們兩個人應該會同病相憐，因為兩個人都是家庭煮夫。秀霞沒在李伯伯家吃過飯，不知道李伯伯會做什麼菜，但是爸爸做的菜她倒是愛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