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聽說硯一和浩二不思長進，抽菸、翹課、打架、混太保，最後也不知道高中有沒有唸完。但是阿雪姨雖是傷心，也還沒放棄她的一對寶。我媽

就曾徑很不以為然的跟阿嬤說：「阿雪就是太寵硯一和浩二，逃學都不抓來打一打，按呢乎伊兩兄弟太好吃睏！」

    聽著媽媽他們的對話，這才發現阿雪姨的睥氣，真不是普通的好。不過當時也會有些懷疑，怎可能有當媽媽的，不會責罵或是鞭打孩子，聽來簡直是天方

夜譚。直到後來，硯一、浩二相繼結了婚，阿雪姨回來向我媽借錢，從她的蒼老中，我才漸漸明白傳言是屬實的。因此除了同情阿雪姨之外，更是佩服她生活

中實際的修行。

    我的媽媽也吃素、也拜佛，可是罵起人來，用河東獅吼來比擬也不為過。

    凡是人就是有睥氣，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像阿雪姨這樣的女人，卻始終是淡淡的。:當年風光時，也不曾見她喜上眉梢，她老阿嬤和她阿母去世後，

也不曾見她呼天搶地的哭。聽說她升級當了奶奶後，也不曾因為媳婦連生了男孩而樂歪嘴。

    我們鎮上許多阿雪姨的舊識，倘若談起阿雪姨，總說她年輕時是傻，現在年老是業命。別人說的話，同情中兼有惋惜，到底阿雪姨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

才是重要的。

    我在幾年前，利用假日到佛光山禮拜，恰巧遇到許多年不見的阿雪姨。膨鬆灰白的髮絲輕輕以髮夾夾住，在山風吹拂下，不時飄閃過阿雪姨滿是皺紋的前

額，微胖的身材有點佝僂，看上去比我的母親蒼老許多。

   「阿雪啊，恰汁返來七逃啦！」母親雖然年近七十，中氣仍是十足，比起說話緩慢、有氣無力的阿雪姨顯然有精神多了。

   「哪有閒，要煮飯，顧孫仔，無閒工呢！」阿雪姨說得極自然，一點也不委屈。

    「年歲這呢大，要卡輕鬆咧，少年的代誌，少年也自己處理，麥擱替伊做甲攏好款。」媽媽的話也實在有理。

    「哪有法度？硯一和浩二兩傢伙，兩對尪仔某都歹運，賺無吃，我無逗陣做，是要伊按怎過日子。」阿雪姨其實稱得上識時務。

「欠子的債，早還慢還也是著要還，趁這世人緊還乎完，卡免後世人擱來糕糕纏。師父講，歡喜也著還，受氣也著還，歸去歡歡喜喜還乎清，甲過去的惡

緣消盡，要結嘛結善緣。」

    我看阿雪姨外貌雖是衰老的，但內心卻平靜無波，不禁要對阿雪姨肅然起敬。對於佛經，阿雪姨沒有多少時間去閱讀，但她總會盡量隨著其他信徒朝山禮拜，有時還是背著她的小孫兒呢！在一句佛號一個跪拜當中，阿雪姨說她在懺悔她過去所做的惡，希望能夠有業盡的一日。

    想著阿雪姨，我就會想，真是女人業障較重，所以投胎為女人，來人世受多一點磨難嗎？那麼，那些豪門貴婦為何就能平順度日，甚至安逸享樂？或者潛藏在她們背後的，也有外人不知的苦處，像當年的阿雪姨？

    對於阿雪姨的丈夫陳進忠，鎮上許多老一輩的人，大都搖頭不願談他，因為大家認為那樣的男人不值得一談。阿雪姨對於他，可能真是年輕時的懵懵懂懂，胡裏胡塗，又或者這一切外人看來荒唐的事，早已是阿雪姨心中一把又一把的辛酸淚。

    而外人茶餘飯後的言談，也不過是眾說紛紜，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真味。

    最後聽到關於阿雪姨的傳說，是阿雪姨要去加拿大的消息。聽說阿雪姨是要去移民加國的富豪人家幫傭，多賺一些錢匯回國內，給她兩個兒子做生意。又

聽說阿雪姨此番前去，不打算回來了。

    阿雪姨這老死異邦的打算，是早巳看透人事的空泛，所謂母子，其實正是頭號債主，一旦債了，何苦再見﹔也可避免一念之差，又欠下來世難償的債？還是

五、六十年背負的苦楚，再也撐不住、熬不下了，離開滿是無奈痛楚的地方，比較能坦然面對自己？

    我不願去揣想阿雪姨離去的心態，因為，不論是想到哪一層，都只讓我看到阿雪姨的可憐與可悲。也許，阿雪姨是有了更深一層的覺悟，也說不定。

         －－－刊登於1995年3月號 第81期 小說族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