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阿雪姨要去加拿大了。

     前兩年看到阿雪姨，才六十出頭的年紀，卻教一頭灰白頭髮，把歲月的無

情都給說盡了。而所謂的風霜，早已悄無聲息地在阿雪姨的額頭上刻出一條條皺紋了。

 單從外表，就看得出阿雪姨是個好脾氣的女人。但是阿雪姨的阿嬤活著的

時候，卻常嫌阿雪姨的溫吞性子。她阿嬤總說：「阿雪這個憨查某，萬項代誌攏嘸要緊，人哪講啥，伊也嘸意見，也未曉搖頭講嘸愛。」

  誰都知道阿嬤是不高興阿雪姨的婚姻，胡裏胡塗、隨隨便便就成了親，從

此當了人家的第二個老婆。雖然阿雪姨跟的那個男人是個刑事，體面得很，出入也有點兒威風。但是不識字的老阿嬤，怎麼也不欣賞這個叫陳進忠的男人。

         陳進忠偶爾隨著阿雪姨回到鎮上，對老阿嬤可是唯唯諾諾，極盡服侍的能事。但阿雪姨的阿嬤倒有她自己的一番見解，既不愛搭理阿雪姨的丈夫，也不會仗著自己是家裏最年老的長輩，而支使阿雪姨夫妻倆做東做西。

    從來老阿嬤和鎮上其他老人家聊天時，也不過是「阮阿雪啊」「伊咧進忠啊」的說著，絲毫也不會因為陳進忠是個刑事，而心生畏懼，或者得意洋洋。

    總之，阿雪姨從結婚之後，似乎與她阿嬤愈來愈少瓜葛了，阿雪姨也就漸漸少回小鎮來。

    其實，這是另有原因的。那時，鎮上的人見了阿雪姨，表面上都是「陳太大、陳太大」熱呼呼的喊著，背地裏卻常是「細姨仔」的啐著。這情形，阿雪姨大約也是知道的。但阿雪姨的個性是，什麼都知道，什麼也都忍著。

    那時已經光復十多年了，但是生活還是困苦得很，經濟哪能同現在相比。鎮上大部分的人住的是土角厝，吃稀飯配鹹瓜，平時想吃魚肉，簡直在作夢，孩子們老盼著過年過節能有雞鴨可吃。

    可是聽說阿雪姨他們在台北，住的是兩層樓的洋房，三餐吃的，雖不是天天有魚有肉，倒已經是常常有的，我們小孩聽著大人說著時，都好生羡慕阿雪姨的孩子，恨不能生在那樣的家庭。但是大人們談話時的口氣，雖然帶點生活不如人的遺憾，卻一味是鄙夷的味道。

    那時阿雪姨要是回小鎮，總是在車站下了火車後，就招呼三輪車直接載到她家門前。光是看阿雪姨這派作風，就看得出她風光得很。再看到她身上合身的旗袍，色澤既鮮豔，剪裁又合身，配上阿雪姨粉白膚色，臉上再塗上胭脂水粉，可真是風姿綽約、妖嬌美麗。

    阿雪姨倒也頂會裝扮自己，她總不忘耳上扣副珍珠耳環，高高的旗袍領上，再套上同式樣的珍珠項鍊，手腕上再掛上一只珍珠小包包，不知羡煞了多少鎮上少女。

    但就從沒聽過有哪一家子的父母，鼓勵自家女兒去當人家的「細姨」，多半是要女孩子好好唸書，或是認真做事，將來好嫁個好人家。

    我媽就常說了：「妳們這幾個查某囡仔，不通欽羡彼個阿雪，目睭攏扒乎金，好好的揀，敢講揀無適當的人？阿雪是憨啦！也不是沒讀冊，又不是「討賺的，哪會憨甲去做人家的……？」

    小時候還不知道細姨有什麼不好。總是想，像阿雪姨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住洋房，坐三輪車，有什麼不好？她樣樣都此鎮上的女人強。同樣是女人，我媽就要辛苦到城裏幫人洗衣服，用勞力換三餐。

    後來阿雪姨回鎮上時，不再和陳進忠一起回來了，大約也是明白老阿嬤的想法，不再自討沒趣。不過卻跟了一個大約初中年紀的男孩，還有阿雪姨自己生的兩個小男孩。後來從鄰居們閒聊當中我才知道，那個長得瘦瘦高高，十四、五歲的男孩是大老婆生的孩子。

    鎮上的人總議論著那個叫敏郎的男孩，背棄了自己的親娘，而跟著阿雪姨，還跟著阿雪姨的兩個孩子硯一和浩二喊阿雪姨「媽」，而且還十分親熱呢！據說這個敏郎的媽，因為陳進忠娶了阿雪姨後負氣離家了。  

    那陳進忠到底是個男人，自己的兒子不能放著不顧，也只好留在身邊。敏郎的母親留下他時，他也不過是十歲大的孩子，照頭他的責任，當然非阿雪姨莫屬了。阿雪姨的好性子，鎮上的人都知，她必定是將敏郎視如己出，否則那男孩也不會跟阿雪姨親膩。

    阿雪姨的阿嬤就曾跟我媽說：「阮阿雪人好，心肝好，疼惜敏郎啊親像伊親生地……唉……也不知將來敏郎會幼孝阿雪莫……？」老阿嬤的煩惱，在那時看起來是杞人憂天，但是，到後來這事還真是船過水無痕，更別談什麼孝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