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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8 06:43:20瀏覽2359|回應2|推薦40 | |
從沒有想過,我需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提筆,雖然我們討論過很多次關於死亡,雖然漢辰不斷地在他的作品中預言,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一切是那麼地不真實,儘管我一再告訴自己「詩人旅行去了」,我還是想問:「怎麼去那麼久?你,一切都好嗎」? 和漢辰認識是在1987年,那時我們都是初進新聞圈的菜鳥記者,一起跑新聞、一起寫稿的日子,很快地就讓我們彼此熟識,我最記得24歲生日那天,他送我一首情詩,手稿上不但細膩地落款蓋章,還裝在木頭邊的相框裡,我故意問他:「這是為我寫的情詩嗎」?當時他只說是抄自一首舊作。 我雖在意「不是為我而寫」,但數十年來我始終珍藏這首泛黃的情詩,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知道除了記者之外,他還是一位詩人。後來更慢慢地從身邊共同的朋友得知,其實他從高中就開始寫作,大學時早已是校園內頗有名氣的詩人。 人和人的緣分或許真的是註定的,我和他認識了10年,各自在感情上繞了一大圈後,才終於決定彼此解救,我們在2000年結婚,接著女兒出生,從此安頓好各自的人生,在後來的日子裡,前世情人的陪伴,幾乎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寂寞創作路 剛結婚那幾年,他不是在採訪、就是在寫作,一邊工作,一邊兼顧著文學創作,生活常常是一根蠟燭兩頭燒,於是在2006年民生報停刊前夕,他主動離開了民生報,抱著對寫作的幢景,希望轉型成為專業作家。 只是作家這一行聽來浪漫,專業作家之路卻是一條更困難的路,沒有老板、沒有固定的薪水、沒有上下班時間的工作,看似自由,但是一般人對作家的工作、收入並不了解,他得背負更多外界的眼光,那段時間為了養家,他幾乎什麼稿子都接,任何文學獎都參賽。 記得在離開民生報之前,2004年他即以中篇小說「王爺」榮獲寶島文學獎首獎,頒獎典禮上,他一領到15萬元的獎金,立刻轉頭把一整包現金塞交給我, 場景雖然有些好笑,但那是詩人單純的赤子之心,他就是想證明寫作之路是有回饋的。 只是寫作之路有太多的時候都是寂寞的,在風光的得獎背後,有太多的黑夜,都是詩人獨自在電腦前匍匐前進,有一段時間他形容自己是「沒有掌聲的前進者」,那真的是他,沒有掌聲,依然前進。 離開報社後,他進入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攻讀碩士,那時候我以為去讀書,可以幫助安定詩人的心,稍稍放下失去職場的失落感,但其實這段時間大概是詩人最鬰卒的時候,他在演講時最常分享有一回他去高雄載葉石濤老師,老師在聊天時突然感嘆:「漢辰,你走錯路了」,當時正在開車的他,一度以為自己真的開錯路了,後來老師才接著說:「你走錯路了,在台灣如果單靠寫作真的會餓死」。 葉老的感嘆,何嘗不是詩人最深沈的痛?不過他從不曾打退堂鼓,他總是努力投件,還給自己訂一個一年出一本書的計畫,有的稿費真的很少,有的對作家從不尊重,我每次都會替他抱屈,要他不要再寫了,但是詩人總會說「寫了,就會留下」。 他常會舉葉石濤老師為例,他說葉老在生活困苦時,連瑜珈的書都曾翻譯過,很多前輩作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何況書寫對他而言,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稿費多寡,對向來是「好好先生」的他,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他更計較的是留下作品。
Standing man 於是他從1996年起,總計寫了超過30本書,也從中摸索出地方書寫的重要性,他不但身體力行在家鄉暢議,更鼓勵身邊的文友書寫,台北派流行的題材與寫法,我家詩人從不跟風,他覺得書寫家鄉、書寫生命,才是作家的使命。 2014年,在一次的例行身體檢查中,他發現罹患了肝腫瘤,原本要切除,但因為肝功能不佳,只能選擇電燒,這5、6年間,我們多次進出醫院,由於電燒屬微創手術,每次住院只有幾天的時間,我們總是儘量把住院當成「休假」,不讓生病這件事影響生活及心情。 其實漢辰除了肝病,還有糖尿病,脊椎側彎更常讓他痛到骨子裡,但是只要時間可以,大小文學活動他一定參加,他常常是在病床上寫稿、或是出院的第二天就開始參加活動,身體的病痛早讓他走路愈來愈慢,但這些從不會影響他推動文學的意志,以前我就常以打不倒的「standing man」形容他。 文學路上並不好走,但我始終看著他努力筆耕,努力要讓外界看見文學,去年在一次分享會中他曾說「自己每次看見金馬獎、金曲獎都有無限感慨,什麼時候我們的社會也能以相同的規格看見努力寫作的人,而在這些實現之前,最重要的還是寫作,沒有作品,要如何告訴人家屏東有文學」……,這就是郭漢辰。 其實爸爸生病這件事,已成了我們家的alarm,隨時都提醒著我和女兒要全力去做爸爸想做的事,我們總會把握相聚的時間,只要身體檢查沒有問題,就會安排一年兩次的出國旅遊,還有承租屏東眷村的張曉風舊居做為文學基地的想法,也依著漢辰的想法逐一實現。 去年9月,我們承租的「永勝5號」終於開張,漢辰將其規畫為獨立書屋暨微型文學館,半年多來,我們已辦了多場的文學講座,他在中華日報有個開了多年的專欄,在專欄中,經常可以讀到他對眷村老屋的描寫,在花樹之間、在風聲鳥聲之間,還有每一場在老屋推動的文學活動,都讓他覺得夢想已在實現的路上,相信這是他最後最大的安慰。 前幾天我還在他的資料夾中發現他為自己規畫的出版計畫,還有為老屋規畫的講座活動,如果不是因為疫情,這些活動早已實現,而我幾乎不必再為接下來的文學活動規畫發愁,詩人自己早已準備好。 死亡真能預告嗎? 漢辰的父母親都是因肝病過世,家族病史的陰影,讓在他的作品裡有太多醫院或生命的描寫,他也一再透過作品預言死亡,甚至在小說「回家」、「行走」等小說中演練死亡,但是死亡依舊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在那個最後的夜裡,我甚至來不及握他的手,他就在睡夢中離開。 最近我一再重讀著他的作品,發現他在「走在南風裡」的書中早已預言,當這一天來臨時,應該在他55歲以後,他還寫下:「當這天來臨時,我會微笑放下肉身」…「如果真有那天到來…,請相信我,我只不過到更遠的地方遠行…」。 詩人對生死雖然看得豁達,但我仍不斷尋找,希望可以從書中找到詩人留下的密碼,我想在字裡行間找回詩人的氣味、詩人的笑容,想在半夜裡仍然瞥見那個坐在客廳寫稿的詩人,我想知道書中一再預言的遠行,是否也預言著歸期。 我還想問他「是否一切都好」?我和女兒什麼都能為他做,但唯獨「想念」這件事,真的太痛、太難了。 (本文刊於文訊雜誌,2020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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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