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九月號新視聽雜誌

    今夏影壇最大驚奇，莫過於《芭比》、《奧本海默》兩部類型迥異、檔期相近的電影——它們並未被預期為頭號吸票強棒，卻異軍突起，聯手統治了暑期票房，還掀起罕見的「芭比海默」話題。

    作為當代商業、藝術視野俱足的王牌導演，首次執導人物傳記的克里斯多夫諾蘭能否帶領這段核爆歷史起飛至全新的美學座標，世人想當然引領觀望。

    過往作品以男性陣容為大宗的他，並未忽視本片將問世於這個鼓吹平等、共融的年代，他試以在這幅男人主導的歷史藍圖中，細細定錨女性視角——所謂女人一顰一笑、心靈風景，甚至稱之切口都好。換句話說，她們戲分偏少，卻不可謂不吃重。

    情婦吉恩塔洛克與妻子姬蒂即為原子彈發明者奧本海默人生歷程重要的兩個女人——飾演她們的女星，皆首度與諾蘭合作。

    其中，影迷們對佛羅倫絲普伊的變形能力想必記憶猶新，改編自文學名著《小婦人》的《她們》裡，她一人「分飾」馬區家小女兒艾美童年與少女時期，高反差的青春色澤令人眼睛一亮；《仲夏魘》普伊開場一通低啞通電，則扎實了該片深沉、抑鬱的恐怖基調——就是這種富張力卻不越線的游刃自如，讓我覺得她是新一代未必外貌出眾，卻潛力無窮的美國女星。

    諾蘭顯然洞悉此一特質，《奧本海默》裡她宛若一座謬思肖像，也像似科學家生命歷程裡調和酸鹼值的感性能量。特別是吉恩情婦身分交融著國家機密、美俄對峙的矛盾……其幽靈般蜻蜓點水的戲分，凸顯的並非「板塊」，而是「座標」。這也有效將普伊渾厚、豐腴的特質，有效納入一種「由實入虛」的脈絡，昇華出一抹引領觀眾探索「角色消失點」的況味，戲分不多，但每場都令觀眾細品到微渺且難以掌握的光陰刻度，終而造就年度最難忘的女性臉譜之一。

    相較下，飾演妻子姬蒂的艾蜜莉布朗就吃虧多了。

    《奧本海默》網羅至少一打星光熠熠的各國男星，卻未找當紅一線女星出飾戲份最多的妻子角色，看得出是以退為進的策略，

    然而，這個「以退為進術」遠不如《控制》的選角來得出彩――這部嚴重被低估的懸疑傑作，當初導演大衛芬奇苦心勸退買下翻拍版權的監製瑞絲薇斯朋親自上陣演出，並力排眾議挑選了容貌較不具辨識度，知名度亦不高的蘿莎蒙派克，這套以距離感為角色扎下神秘基礎的選角策略，成功將觀眾引入一座奇情迷宮，也捧紅了這位浮沉星海多年的女星。

    但艾蜜莉布朗顯然不具備這等優勢，或者說，這位女星固化的瞪眼神態流於虛張聲勢，一再殘酷凸顯了「入戲」與「擺入角色裡」本為兩碼子事。

    說穿了，奧本海默夫人一角再哀怨、再悲情，猶須兼顧一種直率、大度的母性氣魄，一種大而化之的粗礪之美――艾蜜莉布朗大嘴大眼表面上成全了常人對40年代美國主婦的想像，偏偏她不夠細柔，氣質不夠超脫，其現代感尤難轉化為貼近亂世語境的粗礪質地。

    較之佛羅倫絲普伊翩然達陣，在《奧》片這個雄辯滔滔的文本裡，艾蜜莉的柔情反差轉得嫌硬，演得再賣力也落得事倍功半，乃至削弱了諾蘭的場面調度，後段聽證會上護夫心切的剽悍念白，固然擰出一些汁來，搏回不少分數，整體來看這位當年憑《穿著Prada的惡魔》崛起的英國女星終究沒能以她的「侷限」去另闢蹊徑完滿這個角色，相當可惜。

    自七月上映以來，《芭比》傳奇還在前進中。撇開傲人票房紀錄不談，它激起的文化議論，預估可一路餘音繚繞到明年奧斯卡獎季。

　　相當吸睛的一則趣聞是當紅歌手泰勒絲首張專輯扮相活脫更像芭比本尊，隨著電影大賣特賣，一方面瑪歌羅比霸氣粉碎了選角質疑之聲，一方面令人想起片中以字幕指出瑪歌並非芭比最佳人選，硬是幽了自己一默，此梗除了教人莞爾，也不偏不倚指涉出一個女人值不值得拋卻本我去追求一個完美輪廓的大哉問。

    打從十年前憑《華爾街之狼》拜金艷妻一角發跡之後，瑪歌體內進化不止的能量不斷帶給你我多個驚喜。往前回溯個幾年，瑪歌在《從前有個好萊塢》便扮演半世紀前慘遭殺害的好萊塢女星莎朗蒂，該角現實中死於非命，卻在大銀幕逃過一劫，迭有趣味的命運雙重奏，不也類比了大銀幕芭比成功掙脫這個征服小女生近半世紀的粉紅符號？

　　論表演風格，瑪歌除了花開式的招牌神色，小有縮時攝影的況味，她宛如牙籤勾出來的性感線條（注意她的法令紋），細密的切痕感，可說化為了芭比一角切換、昇華、蛻變的有效機關。

　　這當然是一個訴諸「心鏡」的角色，屏棄了所謂「還原」芭比形象，轉而「投射」一幅全新自我。

　　我們看著芭比奮力攀越心底那座山，驚覺牢外是牢，爆哭後她將雙掌挪離臉部的一瞬，足以痛快疊加出芭比形象的全新筆觸。此時，瑪歌先天特質的重要性已然大於演技，看著她在兩種情境、多重女性醒覺詞條中切換不休，儼為一個由女主角表情決定敘事的少見範本。

    早個二十年這角色非妮可基嫚莫屬。但試想，基嫚雖素以俐落、尖銳的表演節奏著稱，但論及幽默感，或打破後設之牆的能耐，恐怕瑪歌還是略勝一籌。甚至可以說，瑪歌羅比之所以卓絕群倫，在於她的性感總能不斷演化，卻不顯飽和，她與後輩佛羅倫絲普伊一前一後的璀璨飛躍，無疑也將為銀幕留下無數絢爛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