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2023六月號新視聽雜誌

    很少有部講兩個女人的電影，採取將敘事結構一劈為二這麼走險的形式。

    南韓電影《陰影下的她》取材自2017年1月韓國全州通信公司的高中實習生自殺事件，她們遭遇哪些不合理的待遇？建教合作之間，錯綜複雜的權力、利益關係，以何種態勢逐吋變質、腐化？這種一層又一層的反覆叩問，形成無聲迴旋，呼喚著逝去的冤魂。

    電影描述十八歲高職女學生金素熙順著學校安排，進入一間大型網路公司的客服中心，擔任實習生。團隊嚴苛的目標令她承受龐大壓力，不成正比的付出與報償，乃至隻手遮天的腐敗體制，令渾身倔氣的她跟這幢宛若巨獸的企業從上到下格格不入，礙於學校門面而進退失據的她，遂一步步走向自毀的那一端。

    電影的下半段，則從調查女高中生案件的刑警吳柳真的視角，層層追溯、揭露這樁事件的本源。

    比起多數類似題材的韓片，《陰影下的她》仍有不少可觀之處。一步擺明批判企業怪象的電影，場景卻出奇樸素，尤其以素熙周身親友的「藍領處境」來夾攻她身處白色辦公空間的幸與不幸。

    甚至可以說，本片的空間性是由聲音、語境所建構出來，主要人物透過「客戶」這個發話點，不斷疊加、微調彼此的關係。

    客服來電彼端的光怪陸離，甚至權力無邊，過往我們在《奪命金》、《快餐店霸凌事件》等片都見識過。

    《陰影下的她》不落俗套地從這些只聞聲的臉譜中，循序建立起素熙走向自毀的脈絡，別有巧思。比方一位喪子的父親，解約只為忘卻愛子生命種種，對照素熙練就的冷酷嘴臉，格外能凸顯一位身不由己的女孩，為求生存，日益僵化的心靈。

    第二段主戲，找來知名度更高的裴斗娜來擔綱柳真一角，看似為抓穩觀眾眼球的權宜之計，但想想，這不也平行映照了一個乍看社經地位更高的女警，如何撿拾一個實習生生命盡頭的軌跡，這般平反、對照，再反觀柳真在警局內，因性別所受的質疑，教人不禁感嘆歧視的無所不在。

    柳真的步履，也因為疊印於素熙的輕生線索上，益發新晰起來。沿路的急與緩、輕與重，都令柳真深刻感受到從警歷程的痛楚。

    重新走一遍素熙生命足跡這個敘事意圖，在柳真走入素熙生前飲下最後一瓶啤酒的雜貨店，對老闆娘說：「給我一份她當時點的。」的橋段，形成一個既昭然若揭又耐人尋味的辯證。

    這並非偵探劇，柳真所追溯的不單是一件已知數，更是素熙全知觀點下形形色色的浮世繪。重新爬梳一件已知事件，各式面孔「再度」清晰起來，這種清晰，究竟屬一種「偽裝」，抑或一種「現形」？

    當觀眾翹首以待企業反派真面目被揭露時，編導硬是反戲劇高潮般的端出每個角色「微側」的另一面，而非「截然不同」的一面，從而點出他們「原本就不是靠面具生存」這件令人加倍毛骨悚然的事實。

    兩位女主角分據前後段的篇幅，兩者之間亦有關鍵「連通口」——我們看到韻律舞蹈教室內，兩人的偶遇、凝望、錯身。當然，不明就理的讀者或許會覺得這在彈奇士勞斯基三色系列的老調，但，在《陰影下的她》，編導丁朱里試以賦予全新意涵，從最初素熙對柳真的觀察、欣賞，到案發後，柳真透過視頻得悉、乃至試以還原素熙當初的視角，使得這個文本不僅僅是一個真相還原之旅，更是從兩個女人的短短交集，找到雙重爬梳的可能。襯上那個不說破調查結果的結局，讓兩女隔著尋獲的手機進行最後的靈神交流，一幅別緻的女性對照圖，於焉成形。

    無論是轉型正義、公民意識，南韓電影近年的努力與力道，成績亮眼。這回講述勞資議題，想必不難找到切入形式，對一位女性編導來說，如何另闢蹊徑，又爬梳出一道吻合女性生命呼吸的頻率，意義無疑更重大。

    這麼看來，《陰影下的她》可說是一記安打，看似不鋪張，實則涓涓流瀉，餘韻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