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7月號新視聽雜誌

     第一次認識70年代德國名導荷索，是在影評集上，見識「荷索吃鞋」之狂。來龍去脈是這樣，荷索打賭某新導演拍不出一部劇情長片，否則他願意吃掉一隻鞋子。沒多久，新導演將長片端出。荷索願賭服輸，召開記者會眾目睽睽吃下一隻用大蒜烹調過的鞋子。

    這麼一位活躍於1970年代的狂人導演，影迷們自然不意外他光是為了拍一場火燒稻田，特地植栽了整整一年，又如《陸上行舟》如禽如獸的災難攝程也蔚為影史奇聞，尤其他跟同以火爆聞名的克勞德金斯基差點殺掉對方的軼事，都在在印證此位導演的瘋狂偏執。

    四十年後，荷索老了，似乎也乖了。眾知近年他紀錄片拍攝量遠高過劇情片，偶爾推出劇情片，影迷引領企盼他鬧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衝突事件，通通落空。是福至心靈嗎？抑或看通世事？

    六月甫上映的《鹽與火之歌》描述女科學家羅拉與幾名學者前往南美洲調查一樁天然災害，未料遭到不明激進份子綁架，主謀麥特雷利先是囚禁羅拉數日，跟她進行了一段類《現代啟示錄》的心靈交流，最後將她流放乾涸鹽湖島，留下僅夠生存數星期的食物與水，讓她與一對素未謀面的視障雙生男孩一同自生自滅……

    雖然本片號稱靈感源自美國記者湯姆畢賽爾的短篇小說，可是左看右看，都像一部為詠嘆地景而包裝出來的宣導長片。

    本片取景於世界上最大的鹽湖：玻利維亞的烏尤尼鹽湖，面積大約有台灣的三分之一。電影裡以大量空拍，捕捉鹽湖上一個被世人遺忘的小岩島，上面長滿巨型仙人掌，景觀壯麗，可惜人類的濫墾、濫採，造成火山即將爆發的危機──但問題也在此，為了落實其理念，整部片的看點落在後段的鹽湖奇景，荷索對電影前半段整個擄人始末，拍得可說不得要領、潦草帶過，過往他確實不善拍剪接凌厲的動作戲，諸多人與人之間的斡旋、衝突，均以不及格作收，盡失一代大師手痕。

    後段科學家羅拉與兩小男孩絕處求存的篇幅，與其說求生，不如說修行。以視障來譬喻地球人無視環境危機，以雙生血脈來象徵人類與環境的無以分割，處處是易讀好懂的詞條。說穿了，荷索就是將一幅幅震懾人的天然視野，組湊成一部劇情長片，以實踐他的環保意識。

    這樣一部《鹽與火之歌》，就算高掛荷索這面響亮招牌，又有美國男星麥可夏農跨刀演出，也只能落得尷尬不已、狼狽收場。拿到大專院校環工系播映，或許還不失薰陶、警世功能，但放在院線來直接面對藝術片影迷，著實令人搖頭嘆息，感嘆荷索的草率、不周延，寶刀已老。

    同樣六月上映，西班牙出品的《佈局》，一如這陣子的話題作《台北物語》，以少廳之姿，口碑口耳相傳，不斷增廳聯映，票房逆勢上揚，這結果令人大呼意外。

    導演奧瑞歐保羅的前作《屍物招領》在DVD市場收穫不錯口碑，停屍間小場景，鬼影幢幢、峰迴路轉，唯鋪陳失之繁複，後段鬼打牆，功虧一簣。跟《佈局》比起來，兩部都是小品等級的驚悚懸疑作，都以倒敘手法層層剝露恩怨真相，乃至最終來個驚人大翻轉──但顯然，後者成績更上層樓。

    《佈局》男主角艾德里安多力亞是個聲名卓著的藝術家，公眾形象不容一絲閃失……一天，他被人擊昏於一幢旅館反鎖的房內，身旁死者赫然是他的情婦，這樁密室謀殺案，最大嫌疑者正是艾德里安──他是無辜的嗎？抑或兇手另有其人？

    奧瑞歐保羅《屍物招領》與《佈局》這兩部較廣為國內觀眾所悉的作品，劇本貫徹了糾結到天荒地老的原則，偏偏又不必做到伊朗名導阿斯哈法哈蒂《分居風暴》、《新居風暴》等片，將善惡拉扯到淋漓盡致的境地，奧瑞歐保羅聚焦的目標明確許多：真相、真相、真相。

    他精確實踐了：畫線、著色、翻面的三重變奏，一幕又一幕，一再推翻先前的說法，任由情節撒下漫天大謊，構成一齣羅生門式的三幕推理劇。過程中，所有爆點、伏筆，巧妙穿插，的確教人目不暇給，觀畢有股羅列清單的衝動。

    《佈局》最大優點在它洞察影像趨勢的自覺，鬆緊有致的查案節奏，長篇對白搭配交錯輪換的場景，形成一抹當事人即偵探的況味，最值得稱道是，它不讓「3C擺平麻煩」的特性成為劇情推進的阻礙，反在劇情關鍵點充分示範「人手一機」的狡猾脾性。

    《佈局》終究是一部商業導向的電影，流利的節奏，一貫西語風格，幾位演員的念白、型款，浮誇而不失張力，種種的種種，融揉為一齣精確、洗鍊的抽絲剝繭秀；它注定能贏得小眾市場的喜愛，繼而穩穩妥妥的再度收服《屍物招領》的廣大信徒──看完後，你我恍然兩部電影結構、謎底的雷同，卻依然享受「被唬」的痛快。

    這一波六月份照亮國內大銀幕的歐洲片，《鹽與火之歌》與《佈局》可說一放一收、一守一攻，前者放得不漂亮、後者收得夠機巧，前者守得太自溺、後者攻得夠出奇，兩者票房表現也雙雙反映了觀眾的口碑;歐洲電影的國內票房，向來握於文青手掌心，然而《鹽與火之歌》這樣一部空有理念、外強中乾、無衝突的衝突劇，即便晾有荷索這塊閃亮招牌，仍騙不過觀眾雪亮的眼睛，近年與艾騰伊格言被喻為兩大地雷名導，絕對不冤。相較下，《佈局》也不是什麼博大精深之作，卻因型款鮮明、鋪陳嚴謹，最後倒也中了小樂彩，票房扶搖直上。可見，不論新銳或大師，與時俱進，才是美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