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劍真箇不折不扣的寶貝，可未知當鋪掌櫃不識貨還是有意坑矇我，竟只許了十兩紋銀，外加一句：「破銅爛鐵屠豬傢生一柄——十兩。」

去！若是行家，還有不用一生積蓄傾家當產來換麼！

又假使一個不小心消息流出，給我仇家知道──李四郎會當了寶貝換酒喝──還有不他媽笑歪牙的？

我是個劍客，殺人的劍客；我不是俠，也從不自許為俠。我為錢殺人，自然稱不上俠，但我是客，天涯飄泊，到那都算是個客人。

沒劍的劍客自然兇險——於是當晚出曉春院後，乘個月黑風高，我悄悄又到當鋪將寶貝摸了出來。

可笑！我若缺錢使，何不就這般施出妙手空空的手段，來個劫富濟貧──劫那些有權有勢的富貴人家，來濟濟我這一窮二白的人？可是我從不願花心思幹這勾當。這次沒辦法了才偷他一偷。

大違原則。該罰，該罰。

我看，就罰到京城裡最負盛名的醉春樓喝一杯吧！

當下雖窮，再給我一、二時辰就有酒喝了。

說不定不需那樣久，可也大有可能再也喝不成。

眼下，只有等待。

等待，耐心的等待。

等一個人——一個高手。

那人名曰莫無言。有道是「京城一劍莫無言，宇內無雙劍道宗」。莫無言自是極厲害的劍客。

莫無言不只是劍客，更是江湖中人人稱道的大俠﹔仗義疏財、鋤強扶弱，英雄了得。三年前崆峒派刀法俊極、弒師作亂的殘刀史如龍，便是讓他三招搬了腦袋。

我數日前聽到老友酒痴繪聲繪影地說著，本來還不大相信，笑罵：「你奶奶的，史如龍『快刀殘影』，我說不定都對付不來，武林中那有人能三招幹掉他？分明滅老子威風！」

酒痴倒灑了我一頭酒，罵回來：「你奶奶的！老子便是親眼見到才敢說！你小子當老子是街坊上聽了消息便到處搬三弄四的長舌婦麼？」

我可是頭一回見老酒鬼如此認真說話，教我不得不害怕氣餒。

不錯，我是來殺莫無言的。

一個默默無聞、窮困潦倒的劍客，要殺一個赫赫有名、腰懸萬貫、劍術無敵的大俠，想想好笑，再想就覺得可悲。

倘若江湖傳言可靠，莫無言自是好人，而且是照料了不少可憐人的好人。

我殺他，為錢。於天下人，殺他沒道理；於我，卻大大有道理。

雖然這道理算不得什麼道理，但它就是某些人賴之而生的道理。

或許真有道理的，卻是酒痴所說得：「麻煩你小子給老子警醒點──挑戰京城一劍，那有不等如自殺的？」

唉，無論如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我的原則。既已收了款，也只好硬著頭皮幹了

「有仇必報」亦是我的原則﹔可是五年多前到太行山尋殺我至友的臭賊蘇天猛時，我竟因老賊女兒惜羽求情，就只廢了老賊一雙腕筋。

我似乎常違自己原則。

三個月前偷劍一事就背了自己…上上回受人委託，殺滅長安太守裴清一家也是。裴清的孩兒實在可愛，我可殺不下手。

還有…

我的原則好像都沒守過。不知是否原則太多難以遵守？

那天給酒鬼這麼大澆冷水，我才驀地想了起來。

所以，眼前這原則：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此番必要牢牢守住。萬不可又落把柄給酒痴：「你奶奶的從沒守過你奶奶的原則！」

酒痴是為我好，我自然明瞭。守這他媽不知所謂的原則，實是九死一生。

老酒鬼勸我：「你什麼原則不守，卻來守這狗屁原則？皇宮那批閹奴的骯髒錢拿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江湖上沒人會瞧你不起。要有人說你壞了道上規矩，那人便也是沒雞巴的下流胚子。」

或許，我之所以應那人之邀殺莫無言，不是為了銀兩，更非為了守原則，而是想會會京城一劍、試試他的「神龍經天」是否如江湖傳言般厲害；看看究竟京城一劍高明，還是我驚鴻劍了得！

莫無言據說生得很俊，年約卅歲上下。

我在正陽門外候了許久，來來往往總見不著像樣的人物：俊美的沒有英氣，有英氣的稱不上俊美；其餘若非腦滿腸肥的富賈，要不就是瘦小嬴弱的窮苦人家。美貌的女子倒也不少，卻多半已梳了髻子嫁作人婦。坐在轎內，往往僅是掀起簾子看一下，見我時又急忙將簾子放下。

這當然不是見我英俊年少。我既不英俊，也不年少，身著寒酸…

必是因我背了柄劍，一柄好劍，一見便知是個江湖人物，令人望而生厭的江湖人物。

我的劍著實是好，著實是柄著滿殺氣的好劍。

故老多說唐代劍仙陶然子的佩劍辟螭殺意凜冽、生人勿近，堪稱武林第一神器。五代間逍遙散人秦無涯的碧峰、武當創派三丰道長的真武，都是一等一的神劍。自朱元璋立朝以來，能鑄好劍的高手匠人愈益稀少；我的驚鴻，便是正德初年才鑄的。

從沒聽說莫無言佩了什麼寶劍，也沒聽過他師承何處。只知莫無言的「神龍經天」算得天下無雙的劍招。

那日崆峒殘刀史如龍弒師奪位、自立為掌門，廣邀武林人觀禮，莫無言隻身入崆峒，以「大義」力勸史如龍未果，兩人這才動手火拼。

去他奶奶兩隻傻鳥！史如龍是傻鳥，莫無言也是傻鳥！

想史如龍花了好大力氣、鼓了好大勇氣、才幹了弒師這等惹得一身羶腥的事，怎能聽你莫無言幾句話就伏首認錯、放棄掌門之位？況且史如龍的師父明虛道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燒殺姦淫的歹事幹了不少，犯不著替一個賊道說什麼話。

史如龍獃傻在他自以為六路快活刀了得，認不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獃傻在擋過莫無言一招後，還弄不懂自己和莫無言的差距。

莫無言則是獃傻在拿著又臭又硬的正派道統，想去感化史如龍這個在爾虞我詐紛亂武林中早給權力物慾薰昏頭的可憐人。

這兩個傢伙亦俱都獃傻在自以為名頭響，能嚇住對方；殊不知兩隻自以為是的傻鳥就這麼幹了起來。

我卻不像他們獃傻。威名、權位，於我不過是身外之物。再者，崆峒派內家務事外人又有什麼好插手？輕輕鬆鬆過日子不是很好？莫無言這隻傻鳥不該多管閒事…

話說回來，莫無言是大俠。若非多管閒事，有誰認他作大俠？

唉，我也別說莫無言獃傻，我豈非更獃？在知殘刀被莫無言三式解決，況且不必使上神龍經天，卻還是下這勞什子戰書，其實笨得可以！

走板，真他媽走板！

巳時託一個山東老漢帶信予莫無言，約午時於朝陽門一會。

不知他會否應戰？他若午時未至，我是否可以離去？我肚皮裡湯湯滾滾，實在該找個茅屋鬆泛鬆泛…

按理說，劍客約戰，能遲約卻不能爽約。爽約是懦夫。

唱鼓子書的講「荊軻刺秦」──荊軻與蓋聶期戰比劍未至，自此為蓋聶鄙視…我和莫無言約戰若先離去，莫說日後自此給莫無言看扁，恐怕江湖中看得起我的也沒幾個了。尚且壞了行規，難保再接上生意，日子可就難過了。

少錢用，或許就少喝酒。沒錢用，可連飯都吃不成！無論如何，這約兒是要守的——只是可憐了我肚皮。

劉瑾那沒鳥的老小子為何要莫無言的命？

據那老沒鳥兒的說：「莫無言是皇上欽點的要犯。雖已罪證確鑿，但他自來為國家干城、是江湖武林民心所望、一呼百諾。皇上不欲多生波濤，惹得無知百姓口出怨言，亦體念莫氏一門曩昔替朝廷辦了不少事，顧及他是武人身份，乃賜了他一個合適的死法。」

我那時笑著說：「廠公，那莫無言劍術無敵，小人恐非其敵手。再說東廠內侍中高人不少，何必定要小人出手？」

那老沒鳥的手一揮，命跟隨的小太監送上一尺來方錦盒及大包袱。我掂了掂包袱，入手沉重，知是銀兩；再掀錦盒，內中卻置了一柄匕首、一封書信。那柄匕首刃口藍靛靛的似是淬上劇毒。

書信中寫著：

「著命錦衣衛甲班趙學、陳召，即赴直隸太行山蘇家莊看管犯男蘇天猛暨其眷屬。不得走脫一人。若怠忽職守，嚴懲不貸。　東廠　劉瑾」

「廠公的手段當真高明，小人衷心佩服…」我只好苦笑說：「可小人儘有能殺莫無言的劍術，卻沒殺莫無言的把握。便算使上毒物，恐怕亦然。」

那老沒鳥的陰陽怪氣笑了幾聲，瞇眼說道：「那先生就看著辦吧。」

無可奈何，惜羽在老沒鳥的手上，只好應付著答應。不答應他，死的是惜羽；答應了他，死的卻可能是我。

唉，唉，便宜了蘇老賊和劉瑾老沒鳥的，當真令人不痛快。

嗯？城門邊兩個穿著平常百姓裝束的兔兒哥坐在樹下好一會了，不時向這兒望來，細皮嫩肉又頷下無鬚的，定是那老沒鳥的派來監視我的閹人…

雲層愈益厚實，已無半分陽光，待會必定一場大雨。

記憶所及，在大雨滂沱時鬥劍比武，只有三回，可回回兇險。

第一回我剛出道，年方十七，卻對上四十來歲的猛漢──川西雙虎中的二虎。二虎使一雙釘滿倒鉤的狼牙棒，力大招沉經驗老到，我秋意十訣中許多厲害的殺著給他避過不少，而且我上衣褲子給他的倒鉤大片大片扯下。

二虎最後一招撩陰棒，險些勾去我的卵蛋。好在我間不容髮之際踩著一枚石子，向後一絆，這才避過。

嘿嘿！也是二虎命當該絕，我這麼向後一摔的當兒，驚鴻劍恰好脫手刺中他咽喉，二虎就此飛上極樂。

算我命大！若是中了那鳥兒棒，即便不死，目下說不準便需在禁宮東廠幹那沒鳥兒的差事。

那場架勝得運氣——可回家時衣不蔽體，兩粒屁股蛋子露個精光，倒也好生丟臉。

第二回雨中對戰，對上天山劍派掌門明嵩子；明嵩子佩劍「斬蛟」，長三尺九寸六分，是名匠西門柏仿陶然子佩劍辟螭所作，該是柄神劍，可不知怎地，斬蛟缺了些光采，至多同我的驚鴻不相上下。

那回對招不比對川西二虎兇險，厲害處全在地勢。

我體力十足劍勁雄渾、擅輕功縱躍；明嵩子則年事已高手勁衰微、不利奔馳，可他劍法卻是十足爐火純青，已臻化境。

我倆選在天山一處峽谷峭壁邊比試。

天山山勢雄奇、怪石嵯峨，再加上滿天的大雨、岩塊鬆動，飛電響雷作個不停。明嵩子久戰力衰，亟欲落敗，我使出一式「秋風起處雁驚飛」時正他媽的躍在半空。便在此時，猛可疾電狂雷大作，我險險給落雷劈中﹔驚駭之餘，怎樣出劍也忘了；只記得緊抓著驚鴻，接著便向峽谷落下。

好在明嵩子出手相救，把我拖了回來。差些成為一團肉醬，當真他娘狗運好！明嵩子的運氣也不錯，倘若我當時不為雷電所驚，劈出那劍，恐怕天山派眼下掌門再不復是明嵩子了。

第三回對上了絕劍柳長情。

這是為惜羽而打。

他恨惜羽情衷於我，我厭惜羽為他所纏。兩人出手毫不保留，全力以赴，俱想儘快將對方擊倒。

絕劍，劍絕；狠絕，快絕。柳長情名曰長情，出劍卻毫不留情。劍法如此狠辣，骨子裡必亦是個薄悻絕情之人，這等人又怎配和惜羽在一塊兒？

絕劍柳長情、殘刀史如龍向來於武林並稱雙雄；絕劍、疾劍，殘刀、快刀，江湖上再無人出招比他們更快了。可惜劍快、刀快未必便強；絕劍死在我手上，史如龍了結在莫無言手上。

那一日，我和柳長情約在秦淮河畔。一旁觀戰的有酒痴、武當掌門無憂道人、少林方丈了因等前輩耆宿。柳長情出自華山派，是名門大派的嫡傳，觀戰者自然多向著他，如我這般品性不端的孤家寡人，恐怕也就那麼一個亦是品性不端、孤孤單單的酒痴為我吶喊壯聲。其餘的，就都是湊熱鬧、看笑話的卑劣東西。

秦淮河畔，畫舫相連，雕作玲瓏，脂粉煙花，酒香四溢，好生令人留連忘返。只可惜那天我沒飲樂的興致…

說句實話，和柳長情對招，我一丁點勝算也無。他的劍快是有名的，尤其「雪落峰白一十七」，使將起來刃芒四射、劍氣紛飛，叫人防不勝防。我連換了幾套劍法都難以應付那樣綿密又犀利的招數。

三月裡的江南景緻固然清麗，飆起風來，可厲害地很。秦淮沿岸蘆荻長草，直給忽起的大風壓地幾要貼上地面，給我和柳長情劍鋒割斷的殘枝飛了滿天，把視線都蓋了住。

我和柳長情各自迴旋出劍，我中了一劍，傷在右胸；柳長情也中了一劍，卻傷在頸。

柳長情就這麼死了，血嘶嘶嘶地噴出，混和地好似風是絳紅的、如血色般紅。

僥倖得勝——至少我這麼認為。柳長情說不定因為被長草遮蔽了眼睛，才中了劍﹔也說不定因為我交了他媽的狗屎運、給風抬了手臂半分，才能劈中柳長情白得要滴出油的漂亮脖子。總之，我殺了柳長情，大家也都以為我劍術比他高，才殺了他。

「驚鴻劍滅絕劍」的消息不脛而走。市井中儘有好事之徒加油添醋地述說那場硬仗的經過，我聽了幾回，竟還有我沒聽過的招數…嘿嘿，那可奇了。

現下想來，柳長情很可憐。他運氣不好而死沒什麼，可憐在他死後——一個響噹噹的殺手，死後變成小人物茶餘飯後的消遣。

說不定我更可憐，在說故事的人的口中，我充其量不過是隻任人擺布、僥倖得勝的皮偶。

今天和莫無言一戰，應亦如是…

無敵的大俠怎樣？落魄的劍客又怎樣？

無論誰勝出，笑的都不是出招力拚的人。

午時快過了，莫無言如何還不來？我腸胃沸騰、早上兩籠包子、一隻羊腿都快屙出了。

莫可奈何，只好等待。也只有等待。

唔，他媽的誰吐老子口水？

哦，不是口水…

嘿，果然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