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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體大夢在金門----記劉再復伉儷初履金門
這一趟特別的金門行,已經延了幾次,實在因為國際知名學者作家劉再復的講學行程排得滿滿,不時又有其他國際學術活動邀約,時間一改再改,終於在2006年6月21日,我陪同劉教授及夫人陳菲亞,飛往了最鄰近他的故鄉廈門,只有2公里之隔的金門。
下了飛機,文化局李錫隆局長跟專員毓秀已經等著我們了。沒想到第一站卻是拜訪金門科技學院的李校長。原來熱心熱情同時也是劉教授的好友,鄭愁予老師早兩天得知劉教授的金門行,從美國撲天蓋地的狂打電話給金門、臺北友人,要大家好生招待劉教授夫婦,並且告知相關人士趁此難得機會,邀請劉教授駐金講學。李校長誠懇熱切、旁邊人士敲邊鼓助陣,無奈劉教授講學行程已排到2007年,不過,若是一個月短期駐校,那就有可能。短短拜會時間,卻留下日後再來的伏筆,也讓劉教授開始感受到金門人的熱情,及對藝文學術的尊重。
此行來金之前,劉教授就希望能多看金門的風景,感受這裡的歷史文化。他在東海大學的書店巧合地買到吳鈞堯的《金門》,加上之前聯經出版金門文學叢刊亦寄給他一套,他非常好奇金門這樣融合歷史、戰地、閩南文化、自然……等多元資源的地方,如何在彈丸之地同時顯現?
當他發現金門的阿兵哥並不如吳鈞堯所寫的那樣多,書中軍民相處共生的情形已不復見,毓秀跟我個別分析了自1988年開放之後的演變,讓他瞭解到這十幾年金門的變革,讓吳鈞堯等作家書寫的金門,已是上個世紀的回憶。但劉教授覺得金門恰是好在那些歷史的變革:「廈門跟金門距離如此近,可是對岸的高樓大廈不是跟所有的大都市一樣嗎?金門不要看到這樣的發展,反而丟棄了自己獨特的建築跟這些戰地、大自然的美感。金門的乾淨是少見的,人口雖少,卻符合老子心目中『小國寡民』而治的一處淨地。」不要跟隨其他地方都市化的開發、重視金門所擁有的人文景物,這觀點是劉教授在行程中不斷告訴我們的。「愛琳呀,你跟鈞堯趕快回金門辦個文學私塾,或教書跟寫作,這就是你們應該過的好生活!」教授在金城海邊,看著夕陽從廈門拖曳到眼前,勸說:「光是這每日的景色,就有一堆靈感可以寫了!」是的,金門的人文與風景,使她誕生多位知名的藝術家、詩人、作家、攝影家。金門是隨時可以寫、畫、入境的創作天堂,我們一定會回到這裡來紮根、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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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到「水調歌頭」的天井,後進到個別的住房,劉教授夫婦跟我一樣興奮。我們彼此觀看房間設備,又被大廳的傳統閩南糕點吸引住,加上民宿的老闆娘顏小姐殷勤款待,劉教授直說,「這樣的民宿太適合金門的旅遊了,恐怕別處就比不上。」來到金門,劉教授夫婦以方言和毓秀、顏小姐說話時,在一旁的我還真有些聽不懂。那個腔調完全與我說的閩南話不同,但這句是聽懂得:「金門廈門本一家呀。」夫人咬著「合成糕餅店」的傳統點心,說:「這跟我小時後吃的一樣。」然後抱怨在台灣找各家蚵仔煎吃,就是沒吃到像樣的閩南味;她以為來到台灣,飲食應該跟廈門很接近才對。
晚餐在金城的老店「信源」,一解劉教授夫婦的鄉愁味。但是第二天在金湖「成功鍋貼」,那道鋪滿細小野生蚵仔的煎蛋,才是他們的大滿足,「對啦,這蚵仔煎跟廈門一樣做法!」毓秀跟我看到他們吃得盡興,深深覺得來金門就是應該看美景、吃道地閩南飲食,才算是「完全招待」!如果吃的是觀光餐、或此地海鮮樓吃排場的,那就真是錯過金門的另外一好了!毓秀這次都安排一些我從未去過的食堂,顛覆我對金門飲食的印象。說來還要感謝劉教授夫婦,不停地要求毓秀帶他們體驗原味的金門。而這個閩南味,除了在廈門故鄉之外,隔了十幾年才在金門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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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日,近中午,忽然聽到有人說,「阿扁秘密來金門。」
然而我們一行去了「虛江嘯臥碣群」,體驗明朝武進士俞大猷鎮守金門時的心情。碑群從明至當代都有文人墨客題字刻石,內容不外乎國仇家恨、大丈夫當如是……那類遣悲懷的感慨。劉教授夫婦頂著大太陽,夫人的腳又有問題,爬上最高處時,卻似乎體會到俞大猷等武官們聚於此處喝酒、聊國事、觀景時的豪邁開闊之感。這時,他們還未看到很近很近的廈門,因為此點面向的是「黑水溝」;我隱隱察覺到劉教授近鄉情怯的心思。
中午吃飯時,從電視上證實阿扁為避國內不斷爆料出來的「第一家庭弊案」,及宣示他是三軍統帥的最高級指揮官,所以無預警地來到最前線的前線「大膽島」。我雖不知道俞大猷如何豪情大度、文武兼備,卻看到一位迷失在權謀裡的總統,怎樣焦躁、怎樣地昭然若揭……
提到阿扁提到兩岸政治,劉教授說了一些他在中國的經驗。這個故事很長且驚心動魄,讀過他的散文的人應該知道:劉再復實實在在一個從小吸著紅色奶水長大、受中國共產黨一路栽培的學者、文官(江澤民跟胡錦濤跟他是同期的人大代表、溫家寶則是他們後期的「學弟」)。他很早就代表中國到處開會、交流;眼界開了,回到中國卻開始顯現他對現實的質疑、不滿,乃至逐漸變成一個批判中共、提出改革思想的逆臣,最後遭到了流放的命運。
「這兩次先後來中央跟東海大學駐校講學,我最大的收穫是,總算深入瞭解到台灣的社會與生活。我這輩子已經讀了三四十年的中國,美國也讀了近二十年,香港,加起來也比台灣多許多時間。有機會,我會好好來讀台灣這本書。」劉教授用他的生命來閱讀這些不同的地方,他所建構的世界觀點、不斷改變且增厚的生命內涵、對華人文化與政治的觀察角度,都是我所好奇、景仰的。
「好近,難怪林毅夫可以遊過來……」「菲亞快看!看得到廈門的招牌耶!還有那裡有三個人在捕魚……」當我們在馬山觀測站時,劉教授夫婦透過高倍望遠鏡看廈門,兩人有驚呼、有感嘆。
有那麼短暫時間,我發現劉教授靜靜凝視著對岸,平靜的表情中,似乎有點什麼是教人看不透的。一個離鄉十幾年的遊子,眼見故居、母校、下放勞動的山頭就在海那邊,就在環遊世界各地之後,來到這麼靠近的地方了……此次能算回鄉嗎?不算。但這樣的真實,反而更像一場夢?
現實與夢的距離:一點八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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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預計四點會見縣長,結果李炷烽縣長從大膽島匆匆趕回,延誤了45分鐘。在等候縣長回到會客室時,劉教授夫婦看著牆壁上的金廈地圖,仔仔細細的指點向我們說明,「這是我家」、「這是我念中學的地方」、「菲亞的媽媽現在還住在這裡」、「我下放勞動的農場」、「以前我開會的山莊所在」……
縣長到了之後,第一次來金的劉教授告訴大家,1959-1961年在念廈大時,他跟夫人都站過夜哨,很怕被金門來的水鬼摸走;而站崗時遙望金門,他就好奇金門人怎麼生活?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四十五年後居然登上了金門島,發現金門如此美麗乾淨、民風純樸又熱情,閩南文化保存得非常好。在「地球村」的今天來說,金門絕對是難得可貴的一處淨土。為了保持金門的人文景緻與自然風景,「不僅是守住它、還要發揚它。我建議以六經註金門,希望縣長在金門的傳統教化之外,再加上山海經、道德經、南華經、六祖壇經、金剛經、紅樓夢等六部經典的血脈,進駐金門、詮釋金門,讓金門的文化生命更加完整,也讓金門跟其他老城鎮相較之下更精緻,越陳越有味。」
劉教授跟縣長的晤談,充滿別樹一格的創見;他強調金門的自然應具有這一生態(人文、自然)保護的意識,做低度而有效的開發建設,即是金門之福。縣長聽到劉教授這一席特別的意見,大感興趣與受用,也誠懇邀請劉教授與夫人能到金門來常駐,或是與女兒劉劍梅一起到金門來講學,相信對金門的種種能提出更多非凡的見解。
賓主歡談,礙於縣長還有會議要參加,於是我們在日頭偏西的時刻,離開縣政府,來到金城海邊美麗沙灘上的「微戀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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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已經去過馬山,當我們面對整片廈門海岸,肉眼清晰可看到廈門國際會議大樓,劉教授夫婦只是調整坐的位置,面向廈門的方向。這畫面就是一幅圖,沒有任何一個文字,卻充滿意象的鏡頭;金紅的夕陽融化入了海水,天空氣象宏偉中又帶點臨晚的黯然神傷,適合想點心事……「微戀海風」這家異國情調的民宿餐廳,此時讓我們一行人置身在風景名信片中。
劉教授用餐時問毓秀:「不知金門人對晚上要講的<紅樓夢的哲學觀>,會不會感覺有距離?太形而上了?」毓秀要教授不用緊張,金門會來參加藝文講說跟活動的人,基本上素質都很高,不外乎是此地老師、公務人員、文史工作者、對文學藝術的興趣濃厚。我也深深為金門的人文素養驕傲,一點都不擔心劉教授的演講會冷場。
果不期然,文化局四樓的演說廳來了近八成的聽眾,而且大家似乎都有備而來,桌上除了有筆記本要紀錄之外、相關紅樓與劉教授的著作都出現了。我遇到很一些熟人,他們都對劉教授能到金門來演講感到很意外、驚喜,其實宣傳只有短短三四天,但是在大家彼此號召下,來了這麼多人,足以讓文化局跟劉教授感到欣喜的了。
在李錫隆局長的介紹之後,劉再復教授即以親切的學者風度、條理清晰又簡單扼要的綱要,講解他多年研讀紅樓的「悟」觀。從禪宗、唯識觀的比較,黛玉跟寶玉因男女性別對自我人生的理念不同、王國維對紅樓的見解延展到劉教授本身的學說……這場精采的講演獲得不少聽眾的迴響與提問,兩個小時的演講延了四十分鐘的交流對談,大家才放過劉教授。看得出來,臺上台下皆有意猶未竟之感。李局長於是再度邀請劉教授,趕快再到金門來駐學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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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水調歌頭」民宿,各自分別盥洗完畢,趁著夜色清涼、星子們都出來汲水(鄭愁予詩句),我們也都聚在天井乘涼,聊天。顏小姐拿著剛剛聽過的演講筆記跟心經,問教授「寶玉的空和黛玉的空空」層次上與心經「空不異色」的異同、她聽演講之後的心得。公共電視來金門拍攝專題的兩位先生,晚上也都去聽了演說,這時占了同住一間民宿的好處,都到天井來跟教授請益。劉教授不論是公開演講或是私下交流,也不管對方教育文化背景,只要有人誠心請教,他都一貫地沒有距離,用對方能理解的言說來對談。這是我感受到劉教授人品中最可貴的特質--分享。尤其他這樣國際級的大學者作家,居然在這樣年紀、地位能保持一種與人交好、共用知識的柔軟身態,令後輩十分感動。
過了午夜,天井只剩劉教授夫婦跟顏小姐、我閒聊著。此時顏小姐把戶內的燈光撚熄,一時星子們都跳進這小小的天井中,燦爛星光如靜態煙火,換來我們的喂嘆。我不由發了詩興,在劉教授面前獻醜,欲以其名來作對子。在我苦思當中,劉教授已經就著此夜的天地情景,寫下:
天顯銀河誇榮耀
地隱金門貴含蓄
算是此行對金門的心情寫照,也涵蓋著他對金門人文發展的期待。我則寫出:
再說紅樓人生夢
復履金門六經註
這韻腳跟味道都不到位,我轉向教授求教,他看了一下,改成:
再解紅樓三生夢
復履金門六經書
對子終於對了!我們四人相視而笑,在金門完成屬於此時此刻的「水調歌頭」。這一夜,我們這許多人都在金門同體大夢,夢裡有真,供我們在現實中一步步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