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升上國中後,一年中忽然結束了童年;他從一五幾公分長到一七二,狠狠地把辣媽變成家中最矮的人,我只好承認升格做老媽了。想起不久前,兒子還是一張小小的娃娃臉、耍賴調皮不可理喻,奇特的口腹之欲既偏執又不肯妥協,母子倆每天重要的溝通言語是:「給我一顆糖糖。」「不行!牙蟲蟲會把你的牙齒蛀光光!跟故事書裡的老巫婆一樣。」善良與邪惡、幼嫩與老醜的落差很大,這樣的騙哄期維持三個月。之後,嬰孩進化懂得用無辜眼神欺人,「糖糖、糖糖,我要糖糖!」配上比蜂蜜還甜美的嗓音跟表情,「瑪嘛,小雨今天很乖,給我一顆乖乖糖。」換我臣服於孩子的無敵撒嬌。唉,誰叫人人只有一次童年呢,我總不能讓他長大後,想起老媽就等同想起恐怖的巫婆……。
就像中年的我想起童年,整個嘉南平原的甜份,來自台北或海外的奶油餅乾盒、可可鋁箔巧克力磚,不同的香甜味代表了不同的故事,把我的乳齒甜滋滋地蛀蝕、掉光,在換齒時的痛苦拔牙,仍對甜食未有悔意。
〉〉〉柑仔店前不見不散
我的甜蜜童年因為有人情味相佐,每一滋味都牽引出我對長輩、鄉親們的懷念。而我的孩子可能只記得,百貨公司、麵包店、超級市場買回來的各種包裝精美的糖果;我的記憶卻黏著台糖小火車穿過綠田、灶腳裡守著灶口烤地瓜、甘蔗的種種生活剪影。
父母親的青壯年時值台灣經濟起飛,加上弟妹相繼出生,身為老大的我,有一陣子被送回台南下營老家,跟阿公阿嬤叔叔姑姑住。白天,阿公阿嬤上班或下田、叔叔姑姑上學校,等到睡醒的時候,家中通常就沒大人在了。四、五歲的小孩自己換裝盥洗、吃完阿嬤留的稀飯小菜,有時留糕點或前晚剩菜當中餐,也會留個一元兩元,讓我自由發揮。
鄉下小孩天生就會起造江湖、培養義氣,雖然我們拜的是土地公而非關公、地點在中庄仔而非艋舺;每天早、午各自到村口竹蔭、廟口大埕、或柑仔店前集合、彼此結童黨、互相照料、一起遊戲,大人中午或傍晚呼喚各家小孩回去吃飯,方便的很,沒聽過誰家丟過小孩。而我們手上的五角、一元零用錢一旦買了東西,雖然捨不得,但總會在別人晶亮且艷羨的目光下,一邊分給大家(人數可不少,總有三到六七人之譜)、一邊碎碎念:「下次你有買,也要分我吃喲。」
那些一角一粒酸梅夾心糖、沙士口味的糖果、一元一大把的肉桂糖紙、兩元一瓶的白梅汽水、兩角抽一籤的各式小零嘴、五角一包的小王子碎麵、嚼起來像辣味塑膠片的魷魚乾……。我們不分三歲、五歲、六歲、八歲甚至十一二歲,這群大小孩在民國六十年代,分享了紅色4號可食色素、黃色3號可食色素、膨鬆劑、辛辣的二氧化碳、食用膠、防腐劑……,健康得像牛、快樂得像風。都市文明跟醫院,都距離我們非常遙遠。
〉〉〉田野零食瘋狂冒險
偶爾,我媽從台北回來看我,帶來那些鐵盒裝的高級餅乾、進口的巧克力磚,或是只有婚宴上才拿到的情人糖,那是我們眼中「世界好吃」的東西;大人們一次兩塊拿給我吃,我吃一塊、另一塊則放到隔日,偷偷分給最親密的同伴吃。我能從朋友臉上滿足的笑容,得到比獨食更快樂的喜悅,我們可以「好」上很久很久,鬧脾氣時只要一講「下次不給你我媽媽帶來的糖果」,馬上就能換來對方的歉意。也有例外,那就是不小心被其他夥伴撞見,一塊糖怎麼分?由糖果擁有者嗑成兩半、再嗑成四瓣,平均吃呀,總不能讓別的孩子流淚、吞口水。
是的,丐幫一樣的童黨,我們從來不食言。小小的資本主義,卻達到完美的共產理論。
為了免費的零食,我們進行各種冒險。大孩子帶我們去追台糖小火車,狠勁地從捆好的甘蔗堆中抽出白甘蔗,等到火車員跳下來追的時候,大家一哄而散,讓他只能氣急敗壞地罵;下雨後,姑姑帶我辨別非洲大蝸牛,並撿入有蓋子的竹簍或水桶中,回去之後,姑姑用明礬處理清潔後,三嬸婆祖、六嬸婆用薑片、醬油、糖,還有不知什麼配料做料理,讓蝸牛變成脆脆的肉餅;勇敢的男生把屋簷下的小蜂巢打下來,撥成一片片,挑著還在扭動的蜂寶寶,一口吞下,我們則舔食蜂巢中的蜜汁;叔叔到水田釣「水雞」(田蛙)、捕鯽仔魚和泥鰍為晚餐加菜;螳螂腿用甘蔗皮薰烤後,滋味不凡;在鄉下當然不會少了烤地瓜、烤芋頭、烤甘蔗這些家常「偏食」。
等到我長大,在一些飲食店中看到炸蟋蟀、蒜味田雞湯、三杯田雞、烤窯地瓜等一些鄉野菜餚,變成都市人價位不菲的美味佳餚,我明白:經過台灣經濟起飛和奇蹟的年代,大家失去了那共享單純、貧苦卻豐美的鄉村滋味。鄉愁、童年,跟有機的自然生態、無毒的飲食環境,在21世紀越來越遠,也越昂貴。
〉〉〉童年的最初一塊糖
兒子身高超過我之後,反而希望他常跟外公回台南鄉下,體驗植物從土地成長、親手收穫結果、奔跑在田埂、呼吸廣大天地的氣息,那裡還有三四十年前台灣農村的童味。可惜,孩子已失去了跟大自然生活的心態,就算老媽怎樣哄騙他,孩子總是拒絕。因為他沒品嘗過嘉南平原的甜份。
我知道我失去什麼,但我擔心,未來的小孩不知道自己能失去什麼;童年的滋味,是由親情、友情、土壤、天雨、日頭所沉澱出生命中,最初的一塊糖。他們嘗過這滋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