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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牛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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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牛脾氣
 
聯合報/顏艾琳 201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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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出世後,一雙大眼睛配上又長又黑的睫毛,簡直是「一雙牛眼呀!」當別人這麼稱讚時,我沒有一絲不快,因為所有我接觸過的動物眼睛,我認為就是牛眼最有感情,美麗到彩虹願意降臨牠的眼裡、溫柔到兩顆玻璃珠子滾來滾去,使童年的我站在黃牛、水牛的前面,撫摸牠們的臉頰,用一種奇異的感情交流,邊餵牛吃草邊看著牠的眼。

我無法想像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眼神,會令人越看越癡迷。

下營以前沒有牧場的。就像以前沒有白鵝節一樣,乳牛、白鵝都是二十多年來,從多種禽畜類的養殖經驗中,最後留下的選擇。一樣物種留在當地,必有它的故事,家鄉何時從農耕牛,逐漸轉型為乳牛牧場,這其間過程,我不知道。我記得是三叔公的黃牛,還有某親戚的灰色水牛,當然一定有牛車。

坐牛車到田裡作息、載「田間餐」一桶鹹粥一竹籃菜肴一鍋鹹湯圓一堆碗筷、有時回程載上牛要吃的草跟農具、一些田間採拔的野蔬、抓到的田鼠跟鳥禽;前面是大人拉著繩子,旁邊是我坐著唱歌,夕陽在身後照出大小身影,葉佳修的那首〈鄉間小路〉就是真實的寫照。

故鄉的牛,一隻一隻在我上中學、大學後消失不見。最後一次與牛眼對望,依稀是在高二了,某叔公的老黃牛,那具我曾經過的牛車就在埕裡放著,老牛幾乎拉不動了,總是嚼著草、大眼常有一大坨眼屎,金黃的眼睫毛在光線下翕動著,我走到牠眼前,讓自己的臉被縮小於牛眼中,再被自己看見。

牛嚼著草的表情,不知經過多久,從無動於衷、容納我的注視、知覺我在跟牠對話、最後兩兩凝視……老牛停止咀嚼,一些口水從嘴邊流了下去,不知是悲傷還是懵懂的放空,牛眼茫茫如起霧的朝陽,對我帶點不知所措的期待,而我,只是緩緩伸出雙手,撫著這隻美麗又悲憐的牲畜,輕輕摸牠的頭跟臉頰。

當時我已知童年會隨著時間、環境的改變,一去不復返。這些陪我間接度過三歲、五歲、七八歲、九歲、十一二三歲,到十六七歲的物件,有些會堆積在日後荒廢的老房屋、有些會死去,所謂住壞成空,莫過於眼前的這隻牛。

此時牛眼有我,我眼中有牛,我的童年在牠閉上眼的時候,就黑了。

牛不在村子裡,我也開始很少返鄉回老家了。牛消失,我的青春期、戀愛結婚生子卻從生命一件件的來臨。

聽說,故鄉乳牛來了,牧場開了。先生那邊的姊夫是經營各地收集牛乳的集乳車運,在他的口中,下營是一個優質的集乳地。那時我對乳牛跟家鄉的連結,產生了奇異的陌生感。我去過花東的瑞穗、初鹿牧場,金門的良金黃牛牧場、埔心的、苗栗的、墾丁的、日本北海道……竟然不知家鄉有乳牛?

我知道台南府城有錢人,會在一大早喝牛肉湯、吃虱目魚料理當作一日補充精氣神的開始,但在府城之外的鄉鎮農村裡,孩子從小就被告誡,「不准吃牛肉!」因為牛對農家的貢獻跟情感連結太密切了,耕讀的傳統觀念中,希望農人善待牛一生的付出,故還有「要讀好書、寫好文章的人,最好不要吃牛肉。」這樣的教誨。

事過境遷,許多耕讀世家、農家後代,都往城市「吃頭路」、「賺食」,沒跟牛一起做過農息,沒坐過牛車。牛車速度太慢,農家後代沒時間看一場夕陽與牧歌的合奏。而我也逐漸在美式的A餐、B餐、漢堡、眷村的牛肉麵、牛肉餃子、牛肉餡餅飲食餐點中,接受了牛肉。

只要那塊肉沒有一雙眼睛,我都吃得下……

牛已經在我的生活中,失去其他意義了。嫁妝一牛車,一頭牛拉著新娘子家裡給的聘禮,緩緩來到未來夫家,人與牛都是一種生命的轉嫁。牛脾氣、牛相鬥、鑽牛角尖、牛飲、牛逼(其實是「好屌」的放大,牛的屄,謔稱語詞)、瞪眼如牛、做牛做馬、牛鬼蛇神、九牛一毛、牛頭馬面、牛頭不對馬嘴……牛只在文字跟記憶裡,睜著牠的大眼,持續看著我。難怪喜歡我的那人說,「唉,汝濟ㄟ台南人喲,金系牛脾氣。」他摸摸我的頭,我便溫馴了……

聯合報/顏艾琳 2014.03.02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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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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