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我跟他結束掉曖昧的？我清楚記得，是在軍中的他放假一天，他約我出來走走。我想都不想，就指定北美館……於是，那好幾段的中山北路，從圓山到台北火車站，被我們走成一條清楚的過程，沒有分段，宛如兩條河水帶來上流莫名的樹枝、落花，匯集此一夢幻時刻。年輕的我們覺得可以一起壯麗，一起往生命的終點奔流。

　當然終點不是火車站，那只是當天結束曖昧的開始，開始共同的冒險與跌撞，開始懂得並肩而行的意義。回頭一看，中山北路一段、二段、三段像是愛情小說的章節，各自架設好粗略的結構，等著我跟他穿越時一一連綴、添加血肉。

　該記住的是，那些飛機起降的聲音、舊情綿綿咖啡廳的裝潢與燈光、他眼鏡下閃爍的眼神、街道上的落葉繽紛落下，空氣充滿秘密進行的氛圍，似乎有精靈對我們說，一定有些什麼發生了……是的，我很清楚，這是我的初戀。

　那天在北美館看的什麼展，我全忘了那些會迷惑心神的圖像，我陷在中山北路模模糊糊的風景裡，整個世界是一枚綜合苺果口味的透明粉紅果凍。我在裡頭搖晃、暈眩，被旁邊的他的男性氣息薰得恍惚。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在這夢的場景來到現實之前，我夢過一個高大的男性，於街頭上，我不甘願地被另一男人拖著往前走，是那個擁有一個怪名字的他，從後面人群中往前衝來，把我搶走了……我沒看清他的臉，夢就醒了，連那名字也模糊地黏在我心上，兩個字的。雖然那身影跟名字都很抽象，卻比美術館中的任何一幅畫，更值得我去尋看、收藏。

　丁未，就是兩個字，他的生辰年、也是他的筆名。好吧，其他認識的男性筆名我都不喜歡，既然模糊不清，我只能在現實裡憑感覺去尋找。所有的夢都是未來的隱喻，而預言也從來是以寓言的形式出現。我得打破、驅趕潛意識裡的白雪公主，去找到解除魔咒的黑馬王子；藉由這個過程，變身為令人迷惑的女巫，而非靠人拯救生活、獲得幸福的公主。所以，我走上一條具有冒險的冷闢途徑，好遇上風格不凡又同等勇敢的騎士。當時我是如此相信自己的眼光呀！哪知卻走上中山北路，等來的是金門的漁農之子丁未。

　秋天的中山北路，年輕的我們，沒有多少感傷可以交集，剛萌生的情意讓風景都像童話。秋天的童話，該是收穫、還是凋零？眼前沒有走完，我許多話都不敢說，我說著看過的紀伯倫、雪萊、波特萊爾、卡夫卡、三島由紀夫、瘂弦、周夢蝶的詩句，把詩人跟小說家的故事，消化成我的小聰明，來壓迫他吞下原本要說出來的話。不要提問我短短的青春年少、不要問我未來怎麼生活、不要太明確地說出喜歡我的話，就把我們停留在秋天未知的得與失之際，我只知道，這一刻，讓所有偉大的圖像跟詩句無所謂地誕生、又消失吧，三段。

　讓所有的車子流過中山北路、看著那些念舊不肯離台的美軍，擁著嬌小的台灣女子深情或假情假意地享受牽手散步、聽那些斑鳩和麻雀的鳥語在整排的行道樹上，跟著楓葉一起滴到我們的前路，二段。

　讓那些打扮時髦的紅男綠女、咖啡廳裡的香味、還不是婚紗攝影禮服店的玻璃幃幕中的眼光，擦過我們的身影，一段了。

　……讓我們經過一切，又錯過整條中山北路……最後轉了一個彎，到火車站。第一次分手道別。

　此時，二十多年後的我，在台北火車站對面的健身房、跑步機上，面對半個台北盆地，忽然想起中山北路一到三段；我們只有走過一次的路程。我的感情就像跑在這台機器一樣，沒有設定終點跟時間，只能耗掉體力了，才結束。而他曾經拐彎自尋迷宮，讓我像打陀螺一般地，等待他的復來……

　想想中山北路，真的很美。我跟丁未好像一直還沒走完。但是我，也得轉彎了。按下停止鍵，五十五分鐘、三公里餘，結束我的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