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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
2013/10/30 08:48:02瀏覽734|回應0|推薦7


1.
母親是南京人。
在我小時候,母親總愛回憶著故鄉的種種。
印象最深刻的是:南京的城牆高大寬廣,牆頭足以容納五匹馬並轡而行。
回憶最多的是南京大屠殺,南京大屠殺時家族避難的經歷。南京淪陷,日寇屠城,外婆(外公早逝)攜著全家人至金陵女子大學避難。金陵女大是美國天主教會學校,主持校務的魏特琳修女盡可能地收容難民。日本軍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進入金陵女大校區殺人。
這年母親十二歲。
※金陵女子大學代校長魏特琳 (或譯沃特林,中文名“華群”,Wilhelmina "Minnie" Vautrin,) 運用美國人的身份和校園,在日軍屠城時拯救了太多的中國人。魏修女因目睹屠殺慘酷,難以忍受而終致精神失常,回美國後自殺。謹向偉大的魏特琳修女致敬。※

八年後,中國抗戰勝利,日本皇軍繳械手持掃帚,天天在大街小巷清掃。他們的中餐始終是簡單的鹽水泡飯。
那天,一批日本兵在外婆家門口吃午餐,外婆實在看不下去那鹽水泡飯,拿出一大碗醬菜要母親送過去,給他們配飯。
這群日本兵當然歡天喜地的夾醬菜,獨有一人淚流滿面,就是不肯出筷子夾醬菜。
是慚愧悔恨?是自尊受損?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
這些往事,母親敘述過太多次,我已耳熟能詳,永誌不忘。

2.
抗戰勝利隔年,母親嫁給同是金陵子弟的父親。斯時父親任職於南京憲兵隊,是中尉醫官。
1949年,國共內戰徐蚌會戰後國軍兵敗山倒,南京憲兵隊全員攜眷搭火車撤離首都。
這年大哥剛出生,纏著小腳的奶奶與外婆都上了這班列車。
列車一路南下,到了雲南蒙自,戰況吃緊,上級下令:憲兵隊所有軍人留下作戰,家眷搭飛機撤往海南島。
父親在蒙自機場目送家人離去。
眷屬們到了海南島,沒多久又搭船遠渡重洋來到台灣。母親在三重進入紡織廠當女工,靠著這份薪資養活一家四口。外婆抵台一年之後即中風過世。
父親則隨著潰敗的國軍渡紅河入越南,被法國殖民政府集中安置於富國島。這批為數五萬的國軍部隊羈留在富國島整整三載。
三年之後,父母親才得以重逢。
後來父親調職至台南市憲兵隊,任主任醫官。我在台南出生,是家中老么,比大哥整整小十歲。
奶奶於我四歲時過世。

3.
醫師父親向來注重子女的學業,希望我們兄弟姊妹四人至少讀到大學畢業。職是之故,母親對於子女的課業督促尤嚴。
是我五歲那年,大哥決定去讀剛創辦的陸軍官校預備班(中正預校的前身,皇孫蔣孝勇亦是這一屆),父母親尊重大哥的決定。
報到那天,母親攜著我一道到鳳山陸軍官校送大哥入學。當晚回到家,母親大哭。那時我不懂母親為何要哭,年歲稍長之後才了解那是人情之常;特別是大哥自襁褓之中即隨母親歷經風雨巨變,一齊渡過艱辛歲月。

大我兩歲的二姊,是子女中天資最優,最有讀書天份的,國小一入學即拿下大大小小各項第一名,沒事就領著獎狀回家。母親把獎狀用玻璃紙包好,貼在客廳牆壁上,沒多久牆壁就貼滿了。
二姊優秀,母親一方面知道是她聰穎,另一方面則認為是導師李靜芬老師教導有方。
於是在資質平平的我入學時,母親經過送禮請託,讓我進入李靜芬老師教的一年庚班就讀。母親還要求李老師對我要特別嚴格,學習不好儘管打。
初入學時我被打得好慘。後來功課尚過得去,也就少挨打。在小一小二,我沒拿過任何獎狀。儘管不像二姊那般秀異出眾,但是李老師還是發現了我繪畫方面的天賦,對我鼓勵有加。
一二年級沒有美術比賽,到了三年級第一度美術比賽,我立馬當仁不讓勇奪第一,領到生平第一張獎狀。這張獎狀母親當然也貼在牆上。

後來,陸軍官校畢業的大哥讀到碩士。大姊二姊也都考上了大學。
這麼一來我的壓力特重,被父母親盯得特嚴。
歷經兩次大學聯考,我終於勉強擠進窄門吊車尾成為大學生。放榜那天,母親高興得不得了,差點要燃放鞭炮。(幸好沒有。)

4.
原本父母親都希望我讀醫學系繼承父業。(但是他們不了解醫學系何其難考。)喜愛文學藝術的我哪裡是那塊料,能考進文化園藝系都覺得三生有幸了。
離開台南北上讀園藝的我,才大一就不務正業,一頭栽進鑽研電影藝術的路子。
寒暑假放假回家,我還是讀電影理論到戲院看電影,這行徑讓雙親搖頭嘆息卻又無可奈何。
儘管嘆息儘管無可奈何,母親還是每個月供給我豐厚的零用錢,讓我肆無忌憚地買小說、電影書、看電影。
大四畢業前,我表示想到美國讀電影碩士,父親說留美讀什麼科系他都無條件金援我,唯獨不許讀電影系。母親在旁敲邊鼓附和。
這讓我氣結心死,再也不做電影夢。

畢業當兵時,我寫的影評在《電影欣賞》雜誌發表,特別秀給母親看,母親並未當一回事。

直到後來,我在報紙休閒版寫漫畫/電影評述專欄,年過七旬的母親這才特別高興,每周四都到7-11買大成報看我的專欄。
因為撰寫專欄,有次蔡康永的節目"翻書觸電王"邀我去談漫畫。節目播出時,老家鄰居看到我,立刻告知母親。母親打電話給我說為什麼事先不告訴她。當然母親是很得意的。

後來父母親來台中看我,看我這個冒失辭公職離家鄉在台中撞得鼻青臉腫的小兒子,除了金援之外,還帶來我學生時代所有的獎狀。
雖然撞得鼻青臉腫,畢竟江湖跑老有些閱歷。面對這些獎狀,頗感往事如夢一般恍惚、不真實,少年時視若珍寶,如今卻覺十分諷刺悲哀。於是隔天便一把火燒了它們。
當然母親不知道我這舉動。

5.
雖然外婆於1949年隨母親離開了南京,而後埋骨於台灣,可是她的獨子、大女兒二女兒(我的舅舅、大阿姨、二阿姨,)都一直留在南京。
對於兄姊,母親時時掛念,卻無法連繫。直到1981年,輾轉透過旅美的朋友子女,母親終於與故鄉家人取得連絡:舅舅、大阿姨俱已去世,二阿姨尚存。
母親寄了一些錢給老家親戚。
1985年,二阿姨也過世了。母親接到惡耗,悲不自勝。
1987年開放探親,母親立馬趕第一批探親團回故里見晚輩。眼淚已在二阿姨過世時流盡,面對晚輩只能提供不算少的金錢援助,協助他們改善生活。
.......
2005年父親去世,隔年大哥伴著母親攜著一部份父親的骨灰回南京,灑於棲霞寺院落一隅。
2006年秋天,母親選在南京過八十三歲壽辰。這次我頭一回到南京,這才見到父親少年時的家址──赫赫有名的烏衣巷,這才知道原來烏衣巷隔著秦淮河與夫子廟近在咫尺。
這一次我遊了中山陵、明孝陵、中華門、瞻園、民國總統府,登上古城牆頭。古城牆頭真的夠寬夠廣,不止夠五馬並轡,六馬都行...
這也是母親最後一次回南京。

6.
母親70歲之後患有遺傳性糖尿病,但她一直到處走動,身體狀況一直不差。
86歲那年,母親在家摔斷了髖骨,手術後行動不便,身體狀況便江河日下,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
帕金森式症伴隨著老年癡呆症一併而來。母親一如父親在世的最後兩年,開始昏睡。到今年年初,母親開始重昏睡,我回台南探視時,她完全不理會我(可能已經不認得我了)。
兩個月前回鄉探視母親,昏睡狀況更嚴重了。我那時想,母親怕是熬不過今年了。

今天(10月29日)下午兩點,母親停止了呼吸。大姊電話通知,我不在家沒接到電話,是下午3點半,返家在臉書上看到大姊的e-mail才愕然知悉。就如同大陸南京人作家葉兆言說的,早知道這一天即將到來,然而接獲這消息心裡還是不太能接受。

母親的一生幾乎是中華民國的縮影,她歷經血雨腥風,飽受戰火兵燹,卻毅然護衛著親人翻山過海,在台灣胼手胝足建立家園。
母親這一代人的生命力何其強韌,意志力何其堅強。
今天上蒼收回了這位堅強強韌老婦人的生命。
對母親而言,其實這是解脫。
但是我還是掉下了眼淚。

媽,再見。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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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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