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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9 12:58:53瀏覽5395|回應6|推薦16 | |
本文所有圖片皆取自網路 進入12月之後,台中藝術街的店家都積極地佈置成十足的耶誕節氣氛。 下午經過潘媽媽的店,音響喇叭放出來的音樂好耳熟,徐緩優美而有些哀傷、有些東洋味,再仔細聽,聽出那是電影《俘虜》的主題曲。 《俘虜》的英文片名是Merry Christmas , Mr. Lawrence (耶誕快樂, 勞倫斯 先生),店長衝著這一點,認為坂本龍一譜的曲子也可用來歡慶耶誕。有意思。
《俘虜》是部頗特殊的電影,導演是日本著名的大島渚,根據作家羅倫斯‧凡德‧波斯特的兩本原著小說(The Seed and the Sower、The Night of the New Moon)改編為劇本,搬上銀幕。 兩位男主角分別是英國的大衛‧鮑伊與日本的坂本龍一。 該片於1983年發行。
對我而言,《俘虜》具有重大意義。 1983年底,我在宜蘭當預官排長。星期天休假,搭中興號經濱海公路抵台北,來到西門圓環的真善美戲院,買早場票看《俘虜》。 離電影放映的時間還有20分鐘,戲院劇照欄裡張貼著亮軒的影評,我仔閱讀打發時間。 亮軒的解讀相當深入而獨到,由他的文章我知道了關於日本武士道文化梗概,以及此片所企圖傳達的諸多意象。 觀賞電影時特別進入狀況,看得極有心得。
● 英軍少校傑克‧沙林斯(大衛‧鮑伊飾演),是位勇毅的男兒,戰士中的戰士,即便被俘,面對日軍依然不卑不亢,毫不屈服。 日軍擊發空包彈做勢槍斃,他依然無畏無懼,不為所動。 面對這樣豪情剛毅的軍人/敵人,集中營隊長宇野井上尉(坂本龍一飾演)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是的,宇野井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 宇野井是日本少壯派的傑出軍官,二二六事件 (1936年2月26日東京的軍人政變),死者們是他的同儕。 集中營理的英軍中校勞倫斯,精通日語,與沙林斯在北非戰場上是並肩作戰的同袍。 原士官(北野武飾演)是個典型的日本大老粗軍人,瞧不起投降者,對俘虜動輒拳腳交加,他更瞧不起同性戀。
副手知悉宇野井對沙林斯的愛戀,為了護主欲私下刺殺沙林斯,卻被沙林斯擊倒,奪下刺刀,扛著受傷的勞倫斯逃亡。 逃亡途中遇上宇野井,宇野井喜不自勝,拔出武士刀要對決。沙林斯卻棄刀認輸,西方的觀念是明知不敵,不做無謂的犧牲。無法與戀人/偶像對決,宇野井何其失望何其頹喪。 「為什麼不與我對決?贏了我,你們就自由了!」宇野井如是說。 沙林斯只是無奈而瀟洒地笑一笑,並不回答。
只是,如沙林斯這樣的勇者,也有不堪的過往、永恆的愧疚。他的弟弟是個佝僂駝背的侏儒,卻擁有天使般的歌喉。 弟弟創作的歌: ride, ride through the day, ride through the moonlight. ride, ride through the night, for far in the distance burns the fire, for someone who has waited long. (穿越白天/穿越月光/穿越黑夜/遠方燃起燈火/等待著久候的人歸來)
當弟弟進入沙林斯就讀的貴族學校,在新鮮人震撼教育慘遭修理時,沙林斯為了不遭同學嘲笑而迴避,任憑弟弟高聲呼叫:「傑克!救命!」卻硬著心腸始終不出面援救。 經此羞辱,弟弟再也不唱歌,他的天籟之音竟成絕響。 這是沙林斯心中永遠的污點,無法彌補愧疚,戰爭爆發,他的從軍報國實同於自我放逐。 因為懷抱著如此的愧疚,企盼救贖,在戰場上的他於是如出柙猛虎,驍勇善戰,無畏無懼。 因為企盼救贖,他對袍澤照顧備至,無怨無悔地付出。 終於,為了拯救上司,他付出了生命。
因為拒絕交出武器專家名單,當著全營俘虜的面前,盛怒的宇野井武士刀出鞘,要砍下英軍上校的人頭,殺一儆百。 沙林斯出列,走至宇野井面前,擁抱他,親吻雙頰。他知曉宇野井深深愛戀著他。 親吻雙頰的驚人舉動令宇野井崩潰昏厥。 宇野井去職,新任的集中營隊長下令處死沙林斯。將他埋入沙中,只露出腦袋,烈日曝曬,枯槁而死。 面對死神的步步逼近,沙林斯是坦然的。唯一念茲在茲的,是想像自己從戰場歸來,向弟弟道歉。弟弟牽著他的手再度引吭高歌: 穿越白天/穿越月光/穿越黑夜/遠方燃起燈火/等待著久候的人歸來 (原來弟弟一直企盼著他的歸來。) 沙林斯在如許美麗的想像幻覺中,安然逝去,求仁得仁。一隻白蛾飛降在他的額頭,象徵著他高貴靈魂的昇華,羽化登仙。 在沙林斯的最後彌留時刻,宇野井穿著軍禮服到來,剪下沙林斯一綹金髮作紀念,然後立正敬禮,向暗戀的摯愛/勇者道別。
1946年日本戰敗後,勞倫斯來探望即將處死的原。昔日的主奴地位對調,而卻都已不在敵視仇視。 勞倫斯感嘆:「沙林斯的死,在我們心中播下種子,而我們都分享了種子成長的收穫。」 在勞倫斯離去前,原大聲說:「聖誕快樂! 勞倫斯 先生。」一如4年前他借酒裝瘋免除勞倫斯、沙林斯死刑後說的。 在原的笑容凝鏡中結束,主題曲緩緩揚起,電影結束。
● 大島渚在此片中表達了多重的人文訊息:同性戀、男性情誼、手足之情、日本文化與歐美文化的差異…
日本的武士道文化向來鄙視投降,於是二戰中的日軍從來不尊守日內瓦公約,虐待戰俘、殺戮戰俘對他們而言是理所當然。 原士官對勞倫斯說:我尊敬你,但是你戰敗了為什麼不自殺?你怎麼好意思活著? 勞倫斯說:我們英國人認為戰敗投降並不可恥,投降只是戰爭命運的一部分。
軍人/武士而同性戀,那更是無法容忍的天大恥辱。 於是原士官要逼迫搞同性戀的小兵切腹。 於是副手要刺殺沙林斯以維護長官的完美形像。(因為知道宇野井深深地、極其嚴重地愛戀著沙林斯,因為忠心護主,所以要殺。)無論刺殺成敗,他都會切腹自殺謝罪。 切腹自殺在武士道的觀念中,更是犯錯/失敗之後勇於認錯負責的極致表現。 「沒看過切腹,便不算是日本通。」原士官對深諳日本文化的勞倫斯如是說。 片中出現了3場切腹自殺,一場比一場荒謬,一場比一場不堪。
沙林斯被假槍斃前,模擬死囚的盥洗喝茶抽煙的動作,自說自話,這一段異常魔幻,也深刻描繪出英勇無畏的他,畢竟對生命還是有所依戀的。 沙林斯出列親吻宇野井的這一段,其實也是相當魔幻的。那樣的尋常速度的步伐,日本士兵們不可能不注意到,不可能不攔阻。 可是大島渚硬是讓沙林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彷彿隱形人一般,靜靜地穿越眾人,來到宇野井面前。大島渚並未用任何特殊的手法,只以很尋常的推軌跟拍,拍攝下這精心動魄的一幕。 當然,沙林斯吻頰時,大島渚還是用了慢鏡頭大特寫來呈現。畢竟那是全片的最高潮。
多數人談《俘虜》,著重於同性戀這個議題,我卻特別看重沙林斯的兄弟情。 哥哥俊帥挺拔,成績優秀,各方面近乎完美,廣受大家喜愛;弟弟卻不幸是侏儒駝背。哥哥向來極其照顧弟弟,卻在傳統/護弟的兩難時刻,選擇了維持學生傳統而重傷了弟弟。 沙林斯下半生念茲在茲的,便是向弟弟懺悔道歉,請求原諒。 然而因為戰爭,他至死無法再見到弟弟,說聲抱歉。 死前的想像畫面,是何等的溫馨動人。弟弟牽著他的手,再度高歌,歌詞契合著情境,原來長久以來弟弟一直等候著他的歸來。(遠方燃起燈火/等待著久候的人歸來)
大島渚選用1980年代東西方兩大前衛音樂家的大衛‧鮑伊與坂本龍一擔綱主演,無疑讀具慧眼匠心獨運。兩人的演出也相當出色。 坂本出現時,總是服裝筆挺(無論軍服或劍道服),英姿煥發。可這樣英姿煥發的軍人卻偏偏是個同性戀者。 對於大衛‧鮑伊,我唯一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他清瘦的體格,演沙林斯這樣的英雄人物應該壯碩些才是。 但是他的容貌──特別是那雙吸血鬼般的虎牙──正直之中帶著些微邪壞,確實將沙林斯詮釋得非常到位。 兩位配角擔任著日英文化的代言人。原士官(北野武)之於宇野井,勞倫斯巴(湯姆‧康堤) 之於沙林斯,正猶如華生醫生之於福爾摩斯。
本片敢於呈現日軍的粗暴,這一點我非常佩服大島渚。 當然,大島渚還是美化了武士道/軍國主義,畢竟他血管流動的是日本血液。 《俘虜》令我聯想起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之味》。 《秋刀魚之味》中老部屬向男主角說:「如果我們贏了,美國人就會在紐約吃日本料理彈三弦琴唱日本歌。」 「那多難看!戰敗了也不錯。」男主角說。 老部屬聞之無言,哼唱起海軍進行曲,大家也唱和。 當年日本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發動戰爭的。 小津對戰爭做了深刻的反省,卻也必須提出救贖(唱海軍進行曲),否則太冷酷太無情。
● 1983年底,我看了兩遍《俘虜》,有太多的感想。 收假回到營區,取出筆記本,一口氣寫下三千多字的觀影心得。(入伍當兵之後,中斷了觀影心得的書寫,直到此時才又拾筆書寫。) 寫完,覺得自己寫的太好了,於是謄在稿紙上,投給電影欣賞雜誌(電影圖書館的館刊)。 1984年3月,電影欣賞雜誌刊出了我的文章,一字未刪。 這是我第一篇公開發表的影評。 稿費1500元!那時預官排長一個月的薪餉是3300元。 所以,《俘虜》對我有格外重大的意義。
● 4年前,朋友送給我《俘虜》的華文版版權DVD,我一看再看。 這天下午,聽到主題曲,回到家,找出DVD再看。 格友們,聖誕快樂!
坂本龍一寫的主題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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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