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是大嗓門，不但說話大聲，而且愛講話，尤其在人多的場合，談到陳年舊事，往往進入忘我的境界，說得口沫橫飛，淊淊不絕，不能察覺失態。

親友中有些人不認為這是缺點，他們讚許我口直心快，反映個性誠直剛正；有些人則以為我吐聲如雷，中氣十足，證明我身體強健； 還有人以為我口若懸河，辯才無礙，原應從政，可惜我一輩子卻靠寫稿維生。

不過老友新聞局參事陳兆熙可不這麼認為，他曾為了糾正我大聲講話的毛病，當場指責了我，當然話還是講得很委婉: ﹂在公共場合大聲講話是很不體貌的行為。」

大嗓門和話多豈僅是不禮貌而已? 我這一生中為了這毛病不曉得吃了多少虧，錯失了多少原本能夠飛黃騰達的機會。在記憶中，大嗓門替我帶來的好處實在有限，其一是曾讓我被政大軍訓教官賞識，選拔為每星期一全校週會的"司令員"，負責在老校長走進四維堂時高喊﹂起立」，敬禮後再下令﹂坐下」，及至週會結束時，再大吼一聲﹂解散」，全校師生才敢魚貫而出；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威風八面。

其次，也是我一生中最可貴的收穫，那就是憑大嗓門討到了老婆，那是因為老岳父也是天生的大嗓門，談起當年勇來，也不管別人聽懂多少他那口安徽腔，同樣語驚四座，總要講到聽眾一一找藉口溜走為止。

結了婚，我這像老岳父的優點很快就變成了缺點，每次與妻爭論什麼事情的時候，她總一臉委屈地說:﹂你這那裡是講道理啊! 聲音這麼大，分明是教訓人嘛!」所以，我每次有理也變成無理，唯有認錯告饒而已。但認錯服輸也必須小心，稍一不留神，道歉的聲音高了幾度，還會被指為﹂沒有誠意」，﹂知錯不改」。

到了進入社會工作，在長官面前講話時，我的大嗓門也常引起誤會；有時為了表達自己的看法或作一些辯解，結果總被長官視為意見太多，態度欠佳，不服管教。

所幸這個社會還有些明智之士不﹂以聲取人」，他們也許認為我這人還算可靠，不會做亂七八糟的事，膽子太小也不敢貪贓枉法，所以有機會時，還肯舉薦我一番，希望我能獲得提攜，讓老番鴨飛上枝頭變鳳凰。

他們安排我去拜見了一些﹂大官」，有時我是拿著介紹信自己去的，有時是他們陪著去的，但見是見了，話也談過了，最後我都沒有被﹂看中」。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這倒底出了什麼問題，只記得每一次拜會時都是被很熱情地迎進"大官"的辦公室，聊得也很痛快，離去時，﹂大官」也總是﹂恭送如儀」到門口，歡然握別，看不出哪兒有差錯。直到最後一次，那位舉薦我的人帶我走出﹂大官」辦公室後，怒目圓睜地狠狠問我:﹂剛才為什麼話那麼多，還那麼大聲?」

許多年後，我在一篇文章裡讀到，做﹂大官」的人要拔擢後進時，通常會以﹂約見」的方式察看一下被約見的那個人是否沉潛穩靠，談吐是否有節； 而在那樣的﹂約見」中，﹂大官」往往是含笑盯視著被約見的人。據心理學家指出，在那種情況下，被約見的人常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手足無措，假如沉不住氣，急著說些什麼來打破彼此凝視的沉默時，很容易變得語無倫次，暴露了自己的弱點，約見的結果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1988年，我奉調駐華府特派員，承前駐史瓦濟蘭大使劉恩第厚愛，安排我於履任前，去外交部拜見也正要赴華府出任中華民國駐美代表的丁懋時，在近一小時的會晤中，丁前部長始終含笑望著我，很少開口。

那時起，我才澈底覺悟到天生大嗓門的可悲和愛高談闊論的後患，可是能怪誰呢? 小時候父母提醒過，老師在學校也教誨過，妻更是為了我老不能做到談吐溫文、輕聲細語而生了多少氣，勸也勸過了，罵也罵過了，眼看沒救，她放棄了。

記得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曾說過，他年輕時，憋得住尿，卻憋不住話；但到了老年時，卻變得憋得住話，倒憋不住尿了。我也到了耄耋之年，但可悲的是我既憋不住尿，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門。

附註:大嗓門的另一害處是總被認為﹂想吵架」，原本想以言語化解一些糾紛，卻弄得怒目相對。有一次駕車被警察攔下，原以為可以舉證說明自己沒有超速，但最後還是吃了一張罰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