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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東流去
2010/10/25 12:11:00瀏覽177|回應0|推薦0
關於黃東留醫師,我所知道的實在不多。

我知道她來自廣東。而根據她哥哥說的,黃醫師「從小就很聰明很會照顧人」,「看到隔壁老人家沒飯吃,就拿米去給她」,「冬天到了看到人家沒有衣服穿,就拿衣服去給人家」,我估計黃醫師的家境在四○年代的廣東,應該是很優渥的。

我也知道她留學英國,拿到了醫學博士,後來移民美國,開起中醫診所,把哥哥嫂嫂都接來美國,替他們辦妥移民。

我還知道一九九六年的某一天,黃醫師在加州佛雷斯諾(Fresno)的一家廣式茶樓裡,拿了一張慈濟招募志工的傳單,從此投身慈善工作,捐款義診,從不落人後。

對於黃醫師,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而第一次見到黃醫師本人,時間是二○○九年的感恩節前夕,地點當然是在美國慈濟在加州的義診中心。她在診療室裡,坐在椅子上,不是在看診,卻是在被看──自從二○○二年高血壓中風倒下後,黃醫師無法再把脈拿針,便退休了。

看到她的時候,黃醫師因為藥物過敏,整張臉兒發紅發腫成一枚紅龜粿似的。看到我搭檔的攝影機,倒也不閃不避,咿咿唔唔地開口說了些什麼,嘴裡也像含了一枚紅龜粿。我好費力才聽明白,她是在自嘲說明天就是感恩節,自己的臉倒比火雞脖子還紅。

大家都笑了,黃醫師也笑。

來採訪黃醫師,是因為她在中風退休後,就捐了十二萬美金給慈濟醫療基金會;那一年八月,又捐出二十七萬美金,作為台灣莫拉克八八風災的重建基金。南加州慈濟志工提起黃醫師,都說她是慷慨解囊的大菩薩。

訪問的時候,黃醫師口齒不清,卻是理直氣壯的說:「捐錢是應該的,人就是要互相幫助,不然就不像人了!」

我們跟著黃醫師回家。路上,搭檔和我交頭接耳的胡亂猜測:「唉,當中醫師好像很賺錢喔?」

「一定的吧,捐這麼多錢…那是我們幾年的薪水啊?」

到了黃醫師家附近,外觀看來是個環境不很好的社區,我們就有點遲疑了。門一開,這回輪到我們的臉漲成紅龜粿,脖子紅成火雞脖子了──

原來,黃醫師和哥哥嫂嫂三個人,就住在一個屋簷下,小小的公寓,只不過兩室一廳。我沒進到房裡去,但廳裡侷促得很,就擺著一張圓桌,三張椅子,圓桌是餐桌也是書桌,椅子是餐椅也是起居椅。

廚房是美式的開放式廚房,卻有種中式的熱鬧,鍋碗瓢盆並種種藥材,堆滿了爐台。黃醫師的嫂嫂正站在爐子前,鍋裡咕嘟咕嘟的燉著不知什麼湯,一股甘草、薄荷交揉的中藥味兒撲鼻而來。

牆角堆滿了雜物,報章雜誌疊成一落落,看來這屋子的主人是什麼老東西也不忍丟棄的。黃醫師一家三口、搭檔和我、加上陪同的兩位志工,廳裡就擠得滿滿的,搭檔小聲對我說:「這…攝影機是要往哪擺呀?」

原來我們都錯了。黃醫師原來是清貧度日的,與她熟識的志工說,黃醫師出門只肯搭公車。洛杉磯不比紐約波士頓,搭公車很不方便,家家戶戶多是幾個人就有幾輛車,出門只搭公車的人,到目前為止,除了黃醫師,我還不認識第二個。

我為自己的胡亂猜測慚愧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趾。忍不住問黃醫師:「醫師,捐這麼多錢,沒有想到給自己多留一點養老金嗎?」

「不用啊!錢有什麼用,錢沒有用。做人最重要是健康,自己身體健康,又有點錢去幫人家,是最好的了。」老醫師口齒不清的:「以前去做義診,我很高興,因為可以幫人家。可是現在不能做了,我做了不久,如果給我更多時間,我可以做更久…」我知道,她指得是中風倒下,無法再行醫的事。

「我心裡很想再做的啊!…」老醫師重複地說著,著急起來,越說越快,搖晃著雙手,咿咿唔唔的,我實在聽不懂了,卻驚奇的發現,老醫師原本就又紅又腫的臉,竟然漲得更紅,眼角泛淚,我不知道她是懊惱,還是委屈?忽然,她喉頭裡像哽住了什麼似的,霎時間大咳不止,一旁的志工趕緊上前撫拍著她的背,又倒了杯水給她。

黃醫師的哥哥要讓妹妹休息一下,拿出舊照片來給我們看。我看到年輕的黃醫師,初到美國,在窗明几淨的私人診所裡,穿著墊肩大大的女套裝,外罩一襲白袍,圓圓的臉兒十足自信的笑,意氣風發。

我忽然覺得於心不忍了,顧不得禮數的別過臉去:想想,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中醫,病得手腳不便,口齒不清,一張臉因為藥物的影響漲成紅龜粿似的,在美國的一個中下社區裡關起門來燉中藥,彷彿跟錢有仇般的拼命把自己的所有捐出去──再怎麼看,都是黑色喜劇裡的滑稽小角色,誰又知道,她有一顆很無私很有愛的心呢?

我們跟著黃醫師走訪她當年的老同事,有一位醫師很感慨的說:「我很震驚啊!她那麼節儉的人,竟把她的老本都捐出來了。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啊!」可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天當我們告辭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向黃醫師道別時的神色,擔憂多過感佩。

回程,我忍不住對搭檔說:「不知道黃醫師身邊還有多少錢呢?」

「不知道。我不要亂猜了,好尷尬。」

我們陷入沈默。沒想到,這個問題,竟然很快就有了答案。

稿子寫好帶子剪好,長官排定在一月播出。播出前夕,出了大事,世紀強震重創海地,黃醫師又捐錢義助海地難民。得到消息時早已下班,我硬著頭皮撥電話給搭檔:

「黃醫師又捐錢了,可以加班修帶嗎?」

「捐錢?給誰?捐多少?」

「海地。十萬。」

「天啊,十萬!她能捐十萬,我小修個帶算什麼!」我搭檔在電話那頭高呼:「只能說,黃醫師,太強了!」

鬆了口氣,剛要掛電話,我搭檔說了:「好奇問一下,那她戶頭裡是還剩多少錢啊?」

「一塊錢。」

「什麼?」

是的,在捐出十萬元支助海地賑災以後,黃醫師全部的現金財產,只剩下一塊錢。

… 關於黃東留醫師,我所知道的實在不多。

我知道她出生於四○年代一個環境挺不錯的廣東家庭;我也知道她在英國拿到醫學博士,在美國開起中醫診所;我還知道她投身慈善工作六年,直到中風倒下無法再行醫。

我甚至知道,她慷慨解囊,捐出畢生的積蓄,在七十歲那一年,她的戶頭裡只剩下一塊錢…

但是,我不知道,她怎麼能捨得這麼乾脆,這麼理所當然?是懊惱病痛讓她無法再以行動投身慈善,所以以金錢作為補償?她是那種,不過著慷慨為善的生活,心境就無法舒坦的人嗎?

還是,在黃醫師的眼裡,曾經的三千繁華曾經的意氣風發,都如過眼雲煙,畢竟東流去?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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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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