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臉書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個小孩子要喝可樂，他的父親不許，說道，傷身體，而且太花錢之類的。兒子回懟：沒錢幹麼生小孩？大意如此。

這種對話於我是不可想像的。但是，一群網友留言，大意是父親也是「不小心」生下的，普遍認為，那個孩子說的沒錯。現在年輕人普遍認為，父母養育孩子是必須，是責任，既然生了就要負責。大有父母無法給子女錦衣玉食，就不該製造他們出來。相反的，父母的晚年就要自己做好退休規劃，盡量不要打擾子女的生活，如果沒有好的財務規劃就退休，就是父母無腦，禍延子孫之類的。

父與子之間的情感，在中國人的文學作品裡很少被討論到。依稀就是孔子那段「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還有就是朱自清的那篇〈背影〉。中國式的父親，通常都是抑制情感的嚴父角色，不善表達情感。至少台灣人，父與子的關係很少有深切的情感、靈性與生命價值上的交流。多半是家族的義務，或是知識的交流，能夠一起出去玩之類的。台灣人受日本人的殖民影響，台式父親是不擅長向兒子吐露真心，表現真實情感的，最多是默默的承受壓力。不僅是父對子，對於女兒也有複雜的情愫，因為台灣的爸爸不太會當爸爸，只會養而已。

所以，很多兒子感受不到父親的情感，也缺乏父子之間對於生命意義與價值觀的交流，就開始說教。說多了，狗都不願意聽。

父親不會表達情感，無法傳遞價值觀，就剩下付錢的功能。如果又不是富爸爸，那地位就會更低，如果還讓兒子物質生活上不如人，連杯可樂也不讓喝，當然會被兒子看輕。當然，媽媽的角色也很重要，如果媽媽也把父親當狗，父親的地位就更低了。現在是比誰會賺錢，誰有錢的時代。有錢，死了都有子孫懷念，沒錢，死了都算是他們的解脫。

現代人談感情，有濃濃的錢味。父子親情，這是個不願再想的議題。

金庸寫的《倚天屠龍記》最後的後記裡的最後一段是：「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丰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廣義的說來，中國人的父親還包含了「師父」、「義父」。不同於生理上的血緣性的基因傳承，那是文化性的，靈性的傳承。這個我們稍後再探討。

就說，現代社會，子對於父或許無情得多，可是父親對於兒子總有深厚的情感，只是不擅表達，就像朱自清的父親一樣，默默的為兒子付出。

松本清張的名著《砂之器》裡，男主角的父親最後在痲瘋病院，拒絕與犯殺人罪的兒子秀夫相認，只因不想坐實了兒子殺人的罪名。這部名作，正是松本大師剖開父子關係最深層的那道口子的經典作品。

2004年，由中居正廣演出的版本中，導演更改了1974年那段「父為子隱」的版本，男主角中居正廣被帶到父親跟前。父子倆人，失散多年，如今相見。父親行將就木，兒子因殺人被捕。兒子秀夫說：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我痛恨當你的兒子。

這是他的殺人動機。

對於秀夫來說，自幼，全家被同村霸凌，母親因而死去。然後父子逃難，走了大半個日本海沿岸，受了多少苦。隨即父親被拘捕，父子不得不分開。秀夫被退休警官收養，可是背負著殺人犯之子的罪名，在學校還是被霸凌。後來他離家出走，因緣際會，換了個身分，從本浦秀夫變為和賀英良。從此人生開了外掛，因其音樂才能被發掘，從此變成新潮音樂家。正當他事業如日中天，要迎娶大臣女兒的同時，他犯下殺人罪。

被殺者是當年好心收養他的警官。原因是警官希望他認祖歸宗。對於和賀英良來說，他好不容易才宛如重新投胎，獲得今日的地位。認祖歸宗無異於要他重新背上殺人犯之子的十字架。於是，他殺了他的養父，也就是警官。

對於他來說，他如今的岳父才是父親，文部省大臣。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警官是唯一知道他身世的人。於是，他犯下了殺人罪。

他想不想念生父？由他痛哭流涕來看，他是想的。對於親生父親，兩個人流浪千里，相依為命，兩個人的感情除了建立在血緣，也建立在同被欺凌的悲慘命運上。父親被帶走時，他追了出來，狂奔到車站。從此再無音訊。

他在流浪的旅程中，發現了自己的音樂才能。命運的悲慘塑造了他的音樂風格，北國的壯麗海景，沿途的景致，讓幼小的他體驗了跌宕壯闊的人生，或許這是他音樂靈感的養分。然後，他重生了，法律上與政府紀錄上他不再是本浦秀夫，不再是他生父的兒子。他是和賀英良，清清白白。

我覺得，中居正廣的版本比原著更真實，他說出了弱勢家庭兒子的心聲。也許不道德，但是很真實。因為是你兒子，我一出生就輸了。因為是你兒子，我背負原罪，顛沛流離。因為是你兒子，我愛恨交加，如果和你的命運綁定，我就是下一個你。如果可以選擇，我要和你一刀兩斷，乾乾淨淨。我不想背負你的罪業，我要離開你。但是，我真的離不開你，因為你是我的父親，你曾經是我的神，你對我有生育之情，養育之恩，我不想離開你.....。

金庸說他表達的父子之情太膚淺。是的，真正的父子之情，只有在顛沛流離中才體會得出來。你的父親有錢有勢，談親情當然容易。你的父親疼你愛你，給你好的生活，當然就比較容易父子情。父親有優勢地位，就容易教育子女。可是，如果你是秀夫，你還會愛你的父親嗎？

回到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張無忌要救出金毛獅王謝遜，那是真的愛。這倒是讓我很感動的，為了義父，他可以放下和周芷若的婚禮，他可以開罪趙敏，他可以扛起明教，他力抗少林三僧，最後還是成全義父的心願。這樣的男人，難怪趙敏為他放下郡主之尊，一心一意跟著他這個「反賊」。

傳統文化中，父與子的關係是有蠻深刻的部分。張無忌得了絕世神功後，不會變身為另一個人。雖然謝遜殺了太多人，無忌並未與他畫清界線。

回到剛開始那個例子。父親應該如何教育他的孩子呢？

如果是我，我會告訴他，你不是自願來當我兒子的，我也無法選擇你來當我兒子。因為我們都無法決定，這是命運決定的。在命運面前，我們都是無辜的。但是，既然當了父子，我想神有神安排的道理。我們都是神的孩子，就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其實是一樣的。既然生了你，我就盡我當父親的職分。你既然當了我兒子，何不想想如何當好我的兒子呢？人與ˋ人的關係，不全然是利益關係，我既然當了你父親，就必須教育好你。

其實，父親真的要和子女建立起某種靈性的關係。因為，靠DNA傳遞，禽獸都會。人啊，有靈性，父與子應該是靈性的夥伴。既是父子，也是師徒。對於張三丰來說，翠山犯的罪，就等於武當的罪。他要力保翠山。可是，張翠山不願連累師門，選擇自行了斷。張三丰悲痛，這是師徒，也是父子。日本人說的「絆」。

當張無忌大敗蒙古一眾高手，張三丰說：「翠山有後」。這比無忌救下武當聲譽更令他高興。當危及之時，張三丰交代已經筋斷骨折了的三弟子俞岱嚴，要傳下太極拳與劍，不然就是武當的罪人。對於師徒與父子來說，傳下去才是真義。傳什麼呢？武當好歹傳太極心法。一般人哪有這些啊。

禁忌話題是遺產的繼承問題。因為父與子如果沒有靈性的傳承，那傳的就是缺陷的基因，遺傳的病或體質。要不就是為父報仇，為父還債，為父扛起不願扛的十字架。剩下的，就是錢可以傳了。我死了，錢給你。以後記得來拜拜，多燒點。

兒子孫子代代下去，不可以給外人。

多無趣？真無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