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上高中時，學校要填一些問卷資料。其中有一題：誰最了解你。女兒填下的是：我爸爸。

我一路看著她成長，重溫了一段我的青春年少。不一樣的是，他是女生，我是男的。他自幼都在家裡，我等於有一半是在街上混。他內心有一些反叛，對於這個世界有些失望。他和我一樣，早就青春歲月，就想逍遙度日，說是混也行。因為我們是意義的探尋者，不做自己認為無意義的事情。我們在人群中，可是覺得自己不屬於那裡，我們在競爭中，被逼著被體制，蒙著頭，學著人家埋鍋造飯。我們未必沒有理想，可是覺得達不到也無所謂，某種層面，我們很是蘇格拉底，喜歡聊天，特別是和年輕人撩人生與宇宙，也就是後人們認為的愛智之人。

這樣的女兒，其實生活的很辛苦。其實，任何有自我覺知的人都會覺得很辛苦。因為這個社會不是按照你的想法造的，你卻在其中。你得去適應這個社會，甚至連「適應」這兩個字都得拿掉，你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個粒子，你就是社會百態中的一個縮影，巨大齒輪中的一個小齒輪，小小螺絲釘。你得按照社會的劇本，演你那個被分配的角色，奮力向前。你就像不知情的楚門，過你的日子就好，不要多管閒事。關於你的人生，以及你所不解的謎團，你保持緘默就好，吃你的飯，做你的夢，就保持平穩的生活，該你的就是你的，走馬燈似的輪播著。

上了高中後，我覺得他有點失落。原本他對於高中，尤其是他選擇的高師大附中，有很高的期待。但是，其實台灣的教育體制，從來都是一樣的，換湯不換藥的。所謂的比較開明，也許就是表像。高中的功課更難了，競爭更激烈了，同學的相處未必會美好像天堂，他和我都是討厭繁文縟節，不喜虛偽做態，不喜歡照本宣科，不喜歡實踐成人認為的教育理論。可能同學間還會有什麼宮心計啊，現在的小孩都是爸媽手掌上的寶貝，和我們那個時代不同。

我成年前，都和同學義氣相挺。我們那個時代，同學有難，萬方來援。我還有那種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經驗。高中時，還被導師叫去罵，說我那是什麼狗屁義氣。但是，老師也知道我講義氣，雖然幫著同學打人，行為不對，但是出發點是義氣。最後他還給我找理由，記個小功。

現在的學生，越是功課好的，越是只顧自己。我和我高中同學，有一度數學不好。因為我的死黨都考20幾，我不好意思考太高，考個剛好及格就好了。那是我的年代，朋友是擺在很前面的。他們現在可不是，搶來搶去，小團體小圈圈的，就像日本電影那種，同儕團體往往就是霸凌團體。當然，我女兒會明哲保身，他和我一樣，最後會成為孤鳥，飛自己的。

這這樣的孤鳥，要和同學做分組報告，難度是有的，問題不在事，而在於人。事好做，而人難搞。

前天他又拖拖拉拉，把報告拖延到最後一刻。然後太太念他幾句，他說，只有這個時候念他，他才會聽。我說，他耳朵聽了，心裡沒聽。現在的人，包括我自己，只要是被念，都不會聽的。那要怎麼辦？太太問。我說，就是看破不說破。明知道如此，忍住不要念。要理解他，他為什會這樣？

我說，他考上高中後，頓時失去了上一階段的目標。而且，他覺得也不怎麼樣。他還在適應環境。他從小沒遇見過高雄的學生，如何相處需要換另一種方式。因為國中的同學，比較鄉下，他稍微努力就可以脫穎而出。現在這批同學，他還在磨合。而且一個班才九個女生，其餘都是男生。這樣的環境，本來就比較孤獨。但是，這是他自己選的，叫他去雄女他不要。加上通車也累人，他精神又成長了，正在看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他是個的靈性高，感覺敏銳的女孩，正值青春期，陷入淡淡的憂傷，對於人生產生懷疑，我覺得是好事。任何一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過程，只是大多數老師及父母不懂，這是一個靈魂昇華的時機。就像中年後會有更年期一樣，青春是一個，身心變化的明顯階段。他想先混再說，那我們就先混再說，混不是壞事，混是一種休息，讓心靈疏緩。會混的孩子才有出息，至少不會把自己活活累死。

我說，我的女兒正在思索人生，進行本質的思考，他正在閱讀，讀自己喜歡的，他討厭被強制教導，他覺得那些毫無意義，他又無法反抗，他只是覺得自己在尋找更好的，一旦找到，他會立刻聚焦。他不是像傳統填鴨教育出來的那樣，為了分數或被指訂的短期目標，沒日沒夜的衝衝衝。他會去思索，這個目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做為他的父親，我正在欣賞他的成長。我沒想下指導棋，我只會告訴他，當年自己失敗的例子，當年我這麼思考，這個做，結果是如何狗吃屎，如何爬起來或爬不起來，如何面對這些自己選定之路上的酸甜苦辣。我會告訴他自己真實的故事，如何看待，那看他的選擇。他有他的命，就讓他親嘗這些愛與生的苦惱吧。

結果會如何？老實講，我也不知道。但是，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所以想那多幹什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煩與苦難。

當年我是讀歌德，尼采與叔本華。後來讀佛經，閒雜書等同體而觀，也讀黃色小說慰藉自己的孤單，或是一個人看電影，散步，品茶，喝酒。一個人靜靜地思索，最後什麼沒有。我覺得，這很好。可不是每個都可以，也許我的天堂，就是別人的地獄。我所愛的，正是別人不要的。別人不要的，正是我要的。我有一個和世界接軌，卻又和世界走向背道而馳的人生。孤獨是我獲得的獎勵，也許也是處罰。

我女兒有乃父之風，因為靈性基因相近。

我記得的是，他嬰兒期我寫給他的一封信。女兒，你生而美好。所以，我有信心，他會美好，即便老了，他都不會丟失自己那美好的天性。愛與生，女孩總是會有心事的。現代都是男性化的女人，女性化的男人，他們不會如此敏感，不會如此苦惱，他們是心靈冷漠的鋼鐵人，學會了百毒不侵，知道如何周旋於世，游刃有餘。

我女兒正在為自己的生命而苦惱，這是一個天性朗朗的生命的必然，還會心情困頓，躲起來療傷，我看了很喜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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