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主要的社會活動，一是教學，二是寫作。兩者結合起來，就是「教寫作」。這個我也做過，都是無償性質的。第一次是幫某團體培養寫作人員，主要教新聞寫作，倒金子塔型那一套。後來到我地監獄教受刑人寫作，後來因故中止，主要是監獄管理的問題。

然而，寫作其實是不用教的，正如佛法是無法教的一樣。尤其是套路式的，速成式的，與各個特殊教法的，我有時覺得那是訓練如何寫各類新型八股文，不是寫作的正宗。

寫作的基本在哪？閱讀。這最好要是童子功，從小就閱讀好的作品。就以中文而言，我一直覺得章回小說是小孩子的入門讀物。從閱讀中去體會中文的生命，感受好的中文是什麼。然後，學校會教古文，古詩或詞或曲。按照我當中學生的年代，台灣人高中畢業後，基本的中文能力應該很好了，夠用了。再要學什麼，就自己看著辦。金庸或瓊瑤都可以。自己從漫漫書海中去建立自己的閱讀書目，心中形成一個高的品味，懂得欣賞好文章的箇中三昧，那還是靠閱讀，而且不是功利性質的閱讀，而是靈魂深處的文化素養。儒家教育就這樣教，所謂「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文學就是生命實踐的方式之一，很類似於Max Weber說的志業，文學作為一種志業。

古人說：文無定法，而有成例。我也持相同觀點，不要學寫作方法。好像有個什麼絕招，祕笈或仙丹，學了之後功力大增。學寫作也不要走旁門，好像乩童附體那樣，寫的是什麼自己都不知道。不要求，扎扎實實的寫。然後可以給人看，聽聽高手的意見。通常高手不願意改人家的作品，但是被改則是學習的必經過程。好的問章相互借鑑，彼此取經。這是文學者的心性品質。千萬不要如曹丕說的，文人相輕。那就違背了文學之道，至少是有傷斯文。

中文如果太功利性的學，我認為不好。大量的文人被批發製造出來，很多都是表裡不一的偽君子。中文這種文字要按照古典的說法，是倉頡造字。倉頡是神，造字給人用，可不是讓你寫黃色小說的。中文字有生命，有品格，要好好的用他，無疑的必須具備文學之道。

莊子講了個庖丁解牛的寓言。寫作亦然，我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庖丁由技入道，最後超乎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寫作要學好，也是同一個道理，把他當課程來學，就是學個大概，用來考試，或是工作之用。真正的寫作，那要跳下去當修行之路。

我寫了些作品，最後牽涉一個問題。很類似於開光問題，就是要賦予文字以我的生命。以前說干將莫邪鑄劍的故事，兩夫妻的生命殉劍，變成了劍靈。我不會這樣，也無須這樣。但是，文字既然我寫了，必然與我有關。如何賦予他們生命，其標準比干將莫邪夫妻更深刻。

言盡於此。

附錄一篇多年前寫的。

文學之道

2014/12/26

前日的寫作課，我改變了一下方式。

同學們，寫作會有瓶頸。突破瓶頸別無他法，就是寫下去。課堂上，我們從標點符號的使用，一直到音韻的鋪陳。其實，那只是技巧而已。我們學技巧，重在一個工字。今天不講技巧與經驗，今天講文道。

我的文道只有16個字：如是我文，一時佛在，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簡單來說，如是我文，就是我是順著一個道去寫，用「如是」二字最貼切。懂得如是，懂得釋迦牟尼佛說的如是二字，你就不著入文字相去寫作的。這時，一時佛在，一時神在，一時道在。因為你得如是道，說如是法，下筆就是神。

這個如是還有別的意思，他其實也是一種傳承。譬如，我說這個你領會了，你就懂我說的了。這是很高的教育法，接下來就是你自己去寫了。我沒別的好教了。莊子《養生主》說道：「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就是取火，燃燈繼明。這是離卦，文明之象。他講心法的傳承。

血統有血脈傳承，修煉人有法脈傳承，學思想有流派傳承，學文學當然也有文脈的傳承。中華文化的源頭就是非常窮奧，不過你可以找到祖宗，那是你的根。文學不會憑空而來，好的文學都有思想傳承，那是文學的心法。今天講的是，你可以博覽群書，可以遊歷各家，但最後得成就一定是認祖歸宗，找到你自己的源頭。然後不是墨守成規，一定是得打開活路。

這如是二字，還有許多內涵。我文呢？就是我，不是別人。一個人寫東西得理智的，不是像瞌了藥，喝醉了那樣寫。這個我得是一個道德高尚的我，換句話說他是一個人的真我。文，就是文。文的涵義比寫更大、更廣。文，是人文，於天曰日月星辰，於地曰山海江河，他是天地的奧秘，鋪陳為錦繡文章。

一時佛在呢？這個只可意會啊。寫文章就是造相，造何相？造人相、我相、眾生相，依眾生的幻心設相，最終破這個真正的迷相。譬如紅樓夢，假語春中真事隱，他演的紅樓夢正在當今處處上演。心地是佛心，萬物皆為法器。

皆大歡喜講的是文道之成就，因為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文心雕龍講得是：鼓天下之動者，乃道之文。

信受奉行是指其傳播。

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隨我而起伏。我說，寫作最好教，最難學。如拈花一笑，只可意會而已。下課，同學睜大眼睛看我，問我何時開佛學課？

然而，佛學何須開課？

如是而成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