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小姐，妳還沒睡嗎？」

是琳達！原來她今晚留下值夜。

「喔，我口渴，起來喝水。」

琳達開燈進房，關心地看了看蘇珊陳：「妳的氣色不太好，像是受到驚嚇，做惡夢了嗎？要不要讓盧醫師過來看看？」

「不用不用！」蘇珊陳搖著手說。「我只是口渴，喝完水就睡了，不必麻煩盧醫師。」

琳達仍不放心，她往床邊桌上一看：「唉呀，蘇珊小姐，妳怎麼沒吃藥？」

蘇珊陳順著琳達的視線看去，果然，那幾顆藥仍舊原封不動的擺在那裡。奇怪，明明記得臨睡前吃了藥的，怎麼還在？

「蘇珊小姐，不按時吃藥不可以喔！來，我幫妳倒水，快把藥吃了。」

雖然滿肚子疑惑，蘇珊陳還是從琳達手裡接過藥，乖乖的一顆顆和水吞下。

重新躺回床上沒多久，蘇珊陳就覺得眼皮像灌了水銀似的，沉重地一直往下滑，一直往下滑。陷入夢境前她最後的印象是手機上端閃爍的綠色螢光，一明一滅，在黑暗中悄然無聲向她眨眼，還有那聲叮嚀：「明晚我再打來。妳等我電話，一定．．．」

第二天從早上開始，蘇珊陳就非常不安，她還記得昨夜詭異的電話，而今晚病房裡仍然只有她一人。

手機上端的綠色螢光不再閃爍，畫面顯示電源已經充足。

吃過早餐，蘇珊陳撥出她的第一通電話─────給小陳。

電話響了好幾聲，終於被接起來。「Hello？」帶著濃重的鼻音，看樣子他還沒睡醒。

「兒子啊，是媽。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嗯────沒關係，有什麼事？」

「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跟你說，手機的電已經充夠了，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你們今天可不可以來接我回家？我不敢一個人待在療養院，因為我怕你爸今晚會從地獄爬上來，用他沾滿青苔和爛泥的森森臂骨，掐緊我的脖子，把我帶下去跟他做伴。」但是基於某種原因，她不敢說。

「誰啊？一大早打電話過來。」

「噓────是我媽。」

一陣咕噥的嘆息，窸窣幾聲，她猜想美美八成翻個身又繼續睡下去。

也對，現在八點不到，昨晚他們參加公司的聖誕舞會一定玩到很晚才盡興回家。自己不應該不看時間，這麼早就撥電話過去擾人清夢。

「媽，沒別的事我就掛電話了，中午我們還要帶傑米去同學家聚會。」

「OK！OK！你們忙，放心，我沒事。」

真心話說不出口，硬生生從喉頭憋了回去。蘇珊陳害怕若說出來，兒子會無奈的嘆氣，媳婦會抿嘴偷笑，「老太太又在胡思亂想了。」

算了，還是憋著吧，也許真是自己的妄想呢？

午飯前，盧醫師巡房時照例量了她的血壓。

雖然已經四十多歲，可在蘇珊陳眼中，他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有點偏高喔，昨晚沒吃血壓藥嗎？」

「吃了，吃了。琳達看著我吃的。」

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在老師面前極力辯解，還不忘找證人開脫。

「會不會是感冒了？或者昨晚沒睡好？」

「大概吧。昨天晚上老作夢，睡不沉。」

對！昨晚只是一場夢，一定是的！四人病房裡昨晚只剩她一個孤老太婆留守，能不害怕？能不緊張？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做那樣一場怪夢。

「盧醫師，今晚能不能開安眠藥給我？」蘇珊陳要求。

「安眠藥？為什麼？」

「我聽說吃安眠藥睡覺比較不會做夢。年紀大了，夢太多就睡不好。」蘇珊陳低下頭，眼神游移飄閃，不敢正視盧醫師。

她記得黃太太曾經跟她講過，「吃了安眠藥睡覺，就會睡得跟死人一樣」

因為不想再見到虛幻的死人，所以只好靠藥物把自己帶入死亡般的睡眠世界。這才是她無法跟醫生說的，需要安眠藥的真正目的！

「好吧，我開劑量最輕的那一種給妳。」盧醫師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之前蘇珊陳從沒抱怨過有睡眠問題，可是當醫生就是要解決病人的麻煩，而解決麻煩的方法就是開藥給他們。他在處方籤上用花體字寫下藥名，其實用正楷比較好，藥劑師不容易弄錯，可是花體字能幫醫生建立權威感！

各自耍弄著各自微不足道的心機，這就是醫生與病人之間的小小角力。

晚飯後，琳達送來配好的藥盒，裡面多了一顆白色藥丸。

「蘇珊小姐晚安，該吃藥了。」

「琳達，謝謝妳。麻煩擺在桌上，我臨睡前再吃。」

「是嗎？一定要記得喔。」

「放心，我不會忘的。怎麼還是妳值班？今天可是聖誕節。」

「我的家人都不在這裡，就算回家也是一個人，所以自願挑這兩天值班。怎麼，妳不喜歡見到我嗎？」琳達俏皮的眨眨眼。

「不、不、不！妳別誤會我的意思。」蘇珊連忙揮手否認。

「我只是覺得奇怪，像妳這麼年輕漂亮的小姐，聖誕節應該有數不清的約會才對。」

「約會不一定要選在聖誕節啊！」琳達笑一笑。

「蘇珊小姐，我還要幫隔壁王先生擦洗身體，晚一點再過來看妳。」

「好，妳去忙吧。」蘇珊陳知道自己剛剛誤觸了禁區，問了一個不好回答的私人問題。雖說是要幫王老先生擦身體，其實有一部份是琳達在客氣地找藉口閃躲。

這一點就是國內外民情不同的地方。

想當年在台灣，最愛打聽誰跟誰交往？誰的薪水多少？誰的孩子考試考第幾名？那時候不覺得有什麼，只當作是茶餘飯後，東家長李家短的閒聊，移民以後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私人問題，事關個人隱私，不好輕易詢問。

「算啦，人家聖誕節想怎麼過就怎麼過，關自己什麼事？還是早早吃藥睡覺吧。」蘇珊陳自我安慰。

手機依舊插著電源線，呈開機狀態。

蘇珊陳也曾經考慮過要不要乾脆關機，免得半夜又接到不明電話。可是她怕萬一兒子打電話來怎麼辦？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就讓手機開著吧！因為她認為，昨晚那通電話只是一場惡夢而已，要不然就是搭錯線！已死的人怎麼可能打電話？

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蘇珊陳拿起水杯，一仰頭把幾顆藥丸一次吞下，她想快一點陷入無夢的睡眠，不要再被幻想中的孤魂野鬼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