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小姐，就寢的時間到了，我把藥放在這裡，請記得吃。」

「謝謝妳，琳達。出去的時候請幫我把門關上。」

「我會的。」

小巧的白色身影轉瞬消失在門外，屋裡陷入一片漆黑，只從門縫洩進一道青白的光線，是外面走道日光燈的光芒。

蘇珊陳手裡握著一台小巧的手機，這是兒子小陳今天送來的聖誕禮物。

「媽，我幫你買了一個手機，你以後有事情直接打給我就好，不要老是叫護士小姐幫妳撥電話。」小陳說。

看著躺在手裡閃著金屬光澤的機器，蘇珊陳一點都不開心。她知道，療養院的護士小姐厭煩幫她打電話，已經不知道跟她的兒子抱怨多少次了。

「偶爾一次無所謂，但是我們有很多排定的工作要做，有其它病患要照顧，不能只陪蘇珊一個人。」

雖然大家都壓低了聲音在走廊講，但她還是聽的很清楚。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雖說眼睛有點花，耳朵也有點背，但是卻總能看到真事、聽到真話。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老得成了精」，要不是妖精，能這樣嗎？

說起打電話這件事實在不能怪她。大廳裡那台電話是依著外國人的身高架設，矮小的她就算墊起腳尖也構不到話筒；矮的那台又是替坐輪椅的人保留，得彎著腰才能撥號。年紀大了血液循環不好，頭低太久會暈。

一個人住在療養院，雖說不必擔心沒人照顧，但是院裡多是講英文的外國人。雖然也有一兩位會講中文的護士，但是，唉．．．小女生哪裡懂得老太婆的心事。她們只關心你的藥吃了沒，血壓正不正常，隨便塞給妳一張中文報紙就算提供了娛樂活動。自己也知道，兒子跟媳婦都要上班，把自己送來這裡也算是某種孝心，像這樣設備優良的療養院，每個月可得花他們不少錢呢！不過，沒有一個可以講話的人，真的是寂寞啊！所以她才會打電話給自己的老朋友，像是李太和彭太，大家聊聊天、解解悶嘛！跟這個人講完了，也得跟那個人講講，這樣才公平不是？電話費還不都是自己在付？

又摸了摸那隻冷冰冰、硬梆梆的電話機，兒子說這是最新的款式，體積小又輕便，但是她試撥了幾次都按錯號碼。鍵盤實在太小了，螢幕又花花的看不清楚，真是不好用。但她還是笑笑接受，總是一番心意嘛！代表兒子心裡還想著自己。好過隔壁房的王先生，自從半年前中風就癱了，整天躺在床上鼻孔插著管子，像個植物人。

剛搬進療養院時她曾經因為好奇過去看了一眼。左頰的黑痔讓蘇珊陳覺得有點熟悉，但面容枯黃乾癟，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若不是旁邊的儀器穩定地滴──滴──作響，顯示心臟仍在跳動，否則真會以為床上躺的是一具屍體。

聽說他的孩子都是社會菁英，有開大公司的，有當大律師的，卻從沒見過哪一個來探望過他。

忙哪！沒空來。

年輕的時候總盼著孩子出人頭地，年紀大了才知道，越是出人頭地的孩子越沒空理你。他們也要照顧自己的孩子，栽培他，盼著他將來出人頭地啊！至於老爸老媽．．．唉，安安份份的功成身退吧！

看看床頭的電子鐘，快十點了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今天是聖誕夜。以前老伴還在的時候，總會在門上掛松枝花圈裝飾。為了準備聖誕晚餐，她得從前天早上一直忙到當天下午，拉著老伴陪她去菜場，去百貨公司，一邊籌劃吃的，一邊盤算送的，聖誕節過完以後得休息好幾天才體力回復的過來。

但是開心哪！

媳婦美美不會做菜，總是甜甜的說：「媽做的紅燒蹄膀最好吃了，接下來一個月我又得每天跑步減肥才行。」

孫子傑米則是滿嘴塞滿了炸蝦餅，心裡還惦記著廚房裡沒端上桌的八寶飯。

兒子和老伴在這一天，一定會把藏在櫃裡的陳年紹興拿出來對飲。

印象裡這一天大家都在笑，合不攏嘴的笑。

可是去年夏天，老伴一聲不吭就走了。

前一天晚上兩人還計劃去買幾盆三色錦把前院的花圃重新整理一下，太陽升起，只有她睜開眼睛，老伴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今早小陳說，公司舉辦年終派對邀請他們全家參加，若是接她回去，晚上沒人陪，又不放心她一個人看家，所以和媳婦商量好，等到元旦假期時再來接她回去。

沒等兒子說完，蘇珊陳就連連點頭：「知道，知道，你們安心去玩，別擔心我。」

小陳匆匆忙忙幫她把充電插頭接上：「新手機要充電八個小時以上才能用，今晚這個插頭不要拔掉，明天早上再請護士小姐幫忙收。」之後草草交待一下手機怎麼用以後他就急匆匆的走了。

「陳太太，你兒子對妳真好，送手機給你當聖誕禮物，這樣你就不用到大廳去打公共電話，可以舒舒服服坐在房裡跟朋友聊天。」

「我其實不樂意他花錢，省下來給孫子當大學基金不是挺好？」

「一番心意嘛！」

同房的黃太已經打扮整齊，坐在床上等女兒來接她回家過節。平常她們倆蠻多話可聊，但是今天不知怎麼搞的，說不到幾句，話題就打了水漂，接不上來。

大概因為知道今年自己聖誕節沒人陪得一個人留守病房，而她卻能夠和女兒女婿團圓，體諒到自己的心情，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吧。

其實不必那麼彆扭，過完節以後還不是得被孩子們送回療養院？

年輕人都一樣，總是嫌老傢伙行動遲緩，反應慢，光吃飯不做事拖累了他們，否則怎會把她們送進療養院？美其名有人照顧，其實除了行動自由，有電視、報紙、雜誌可看，其餘的就是雪白牆壁四方天，還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三餐飯菜，這些跟坐監牢受的待遇一樣，沒太大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