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2015

我的公公今年九十歲( 2015)。公公和我自己的爸爸年紀差十二歲。如果父親今天仍在世，他今年滿七十八歲。雖然公公年紀不小，但比起爸爸，身體相對好得很多。在台灣的爸爸去世前已經臥病在床好幾年。剛開始還可以用助行器走路，到左鄰右舍那裡聊天，但很快地就因為開刀後不好好復健而不良於行。

我公公在八十九歲時都還不需要用到助行器。但是去年(2014)他小中風了一次後，我們認為他有需要用到這個，免得走路不穩跌倒，所以就買了一個給他用。中風後公公的視力一度變得很差，只能看到前面，旁邊一律看不到，視力也很模糊。不過之後視力逐漸好轉，恢復到旁邊又看得到了。

那次中風後，他唯一的兒子很想讓他住到養老院去，由專人來照顧他。因為他很怕他的父親摔倒或是忘了關爐子之類的。不過他的父親不願意去，所以就成了他獨居在家，但是裝了安養警鈴，只要有問題就可以按鈴要求幫忙，一天一次有一個看護會來拜訪他(十到十五分鐘)，不過純粹是來看他的情況，聊一聊天。並沒有幫他洗澡或煮菜或送飯或打掃或換衣的服務。如果他要求這些服務的話，也是辦得到的。據說有的獨居老人家需要很多照護，看護一天要去七次。這樣的話，其實住養老院還是方便多了，但如果老人家自己本身不願去，就沒有人可以強迫他去。

他的唯一兒子從很久以前開始每天固定時間和他父親通話兩次，就像是晨昏定省，從不間斷，在十幾二十年前他就一直是這樣做，我記得他母親還在世時不時會塞點錢給他，“補貼一點電話費”她說。而這個兒子也常常在不固定時間打給他父親。他和他父親實在有太多事可以聊了，不管這個兒子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到什麼，都會和父親『分享』。有時他需要下決定，也會徵詢父親的意見。在我看來，這個兒子已經算是孝子一名了。

這個兒子在他母親過世後不久，他父親第一次急病需要叫救護車入院後，就再也不喝任何酒精飲料了。有時被邀請吃飯時他會因為是我開車而難得地喝上一瓶啤酒，但是機會不多。我以為他想要在他父親有個萬一時能保持清醒地照料他，但他自己也說，即使喝了酒不能開車，還是可以叫計程車的。所以到底他為什麼不再喝酒，我也不是真的懂。

今年(2015)四月米亞住院開刀後沒幾天，我公公也急救入院去了。那幾天我和孩子的爹都很累。不過我是身體上的累罷了，他則是身心交瘁吧。

後來診斷出來了，又是中風，但這次是傷到了語言中樞，所以剛開始公公說出來的話只能以『胡言亂語』形容。而他因為別人聽不懂也很生氣又挫折。後來情況好一些，他可以聽得懂一些，但是卻無法好好表達他要說的話，而且他的失智狀況很明顯。有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身在何處。

據孩子的爹說，他父親那一系的親戚每一個都是腦袋清楚從不紊亂的。公公在發病前不久他那時唯一還在世的姐姐過世，九十多歲的老人家腦袋卻還是很靈光。我婆婆那一系的親戚就不太好了，先生的外婆和阿姨過世前幾年都已失智嚴重，所以我們一直以為婆婆也會這樣。不過天可憐見，婆婆走的時候腦袋還很清醒。我們想這應該是因為她一直有公公在旁邊一起互相照顧，一起生活的關係。

也因為這樣，公公因中風而失智，讓我們覺得更為不捨。

在醫院住了幾天後，醫院認為公公可以出院了。這一次，公公唯一的兒子很堅持要父親住到養老院去，因為他真的無法照料他自己了。還好在會談時，公公也說他不想回到他的公寓住了，他也知道自己得要有人照顧，因此社會保險局就安排了一個養老中心給公公住。這個決定很匆促，星期六早上才得到消息，星期天就要遷入。我一得知消息就趕緊問了在養老院工作的朋友要準備些什麼東西，然後趕緊和先生搬了東西過去布置房間，才不致於讓公公出院後來到空無一物的房間。在收拾衣物時，發現公公的衣物真少啊，不少內衣內褲都已經鬆垮了，長褲或襯衫也都在洗衣籃待洗。接連幾天就在得空時跑商店幫他買些新衣服褲子。

人生際遇有時真的很戲劇性啊！公公搬到養老院那天剛好是他九十歲的生日。那天沒有蛋糕禮物祝壽，只有我們寫的賀卡。但是那時的公公，根本就已經“忘了我是誰”，腦袋應該是一片渾噩，九十歲大壽這種喜事，對他而言已經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剛搬到養老院時的公公一天到晚都在哭。過了兩個星期後，醫護人員要醫生給他開了一點鎮定心神的解憂藥，他的情況改善了一些，但是只要見到我們他還是會哭個不停。不管是養老院的人或是我那些在養老院工作的朋友都說這種情況也平常，大概要過兩個月才會好一些。

一兩個月後公公據說進步很多，進食很正常，他在養老院很受歡迎，因為他總是很有禮貌。不過只要看到我們他還是會哭個不停。這種情況讓我們不知道是不是該增加去看他的次數還是減少去看他的次數。去看他，看著他哭，他的兒子很難過，覺得自己是很差勁的兒子。但又覺得也許多看他幾次他可能就不會這樣。但是，也有可能變本加厲呢！

還好從第三個月後情況好了一點，公公的失智並沒有好一點，但是哭得少一點了。在他的記憶裡他的寶貝孫女只有九歲。所以每次他剛看到我們時都認不太出來。等到幾秒後他腦中的CPU開始工作，並認出我們來了，他一定會問米亞幾歲了。“十三歲了。”“真的？不是九歲嗎？”有時這個問題會一問再問至少問個五六遍。

四個月後因為他情況好多了，醫生把他的解憂藥停了。結果工作人員覺得公公的個性有點變了，變得比較兇，會大聲說話，因此要求醫生不要降低藥量。他兒子去看他時可以和他講一個小時的話，我覺得他兒子很了不起。因為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有時公公會說：“誒，我一直想問你這個，…….”然後想了一想，搖搖頭說：“我想不起來了。”有時就又哭出來了。到底是真的想不起來呢？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想兩者都有吧！

因為公公住到養老院去，所以他的公寓就得退租。他兒子在四月底時告知房屋公司，但是他還是得支付五月六月七月的房租，並在七月底把房屋打掃清理乾淨交還。我自動請纓，要幫他清理公寓的物品，但是先生顯得意興闌珊外，還不願意我插手。他曾說：『如果有一天爸爸清醒地問我他的公寓怎麼了？我該怎麼回答？想想他還活著耶，我竟然就在收拾他的東西像在收拾遺物一樣。』但是他總不能付房租付到他父親走的那一天吧！他在六月下旬才開始整理公寓，把不能扔的雜物都先放在我們家的倉庫，有幾樣沙發櫥櫃大型家具都送到救世軍這種機構去了。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一個人收拾，我完全沒插手。他大概在收拾的時候想起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吧？而這個時候他大概想獨處。

七月下旬我們請了清潔公司來打掃公寓，據說(公公的鄰居，除了我們之外唯一還會去養老院看他的人)三四個人揮汗如雨地打掃了一整天，整個公寓掃得一塵不染。公公的鄰居笑說她也好想請他們順便打掃她的公寓啊！然後七月底很順利地交屋！

八月有一次他兒子去看他的時候，公公竟然說：『我正在想也許你會來呢！又想你還有事要做，大概不會來。』他的兒子好高興啊！原來公公的腦袋還是有在工作啊！他於是說他要常去看他爸爸才行！這時候的公公情緒都已經很平靜，經常待在客廳和其他房客一起看電視。我們沒有幫他買個電視擺在他的房間裡，因為認為他還是出來和其他房客在一起對他會好一點。我們去看他時，有時會在庭院中坐一會兒，有時會在他房裡聊一會兒。大部份的時候我其實都不太了解他在說什麼，不過他兒子很努力地和他爸爸說話，即使老人家其實也不太聽得懂或是想聽懂。以前公公和他兒子什麼都有得聊，他們很喜歡聊附近的農夫和農作物，哪個農夫又買了什麼新的農耕機，新的採割機耗油量有多少等等這些話題。在他父親失智後他就少了一個可以和他聊這些話題的朋友了。有時他會對我說這些事，但我真的沒有知識或常識可以去回應他，而且我對車子和農事話題都興趣缺缺。所以我常想不只公公很寂寞，他兒子其實也是很寂寞的。

去看公公時我們常常會帶點水果點心餅乾之類的東西給他。公公吃起來時總是很高興，像個孩子似的。有時只是帶兩顆梨子切給他吃，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十一月父親節時我們帶了糕點咖啡到他那兒慶祝。他應該不懂父親節到了，就是不知道應該也不重要吧。有時候米亞會和爸爸一起去看爺爺，通常回來時臉色都不太好。她說想起以前爺爺清醒前的樣子和現在相比，總是讓她很沮喪。除了因為爺爺失智外也因為她再也無法和他溝通吧！以前爺爺很疼她，常常陪她一起玩“我們其他人都覺得很無聊”的紙牌遊戲。

養老院的人在爺爺的房門口前放了一個美式搖椅，坐在那裡可以曬點太陽，還可以看到庭院。爺爺很不喜歡在客廳裡和其他人相處，所以常坐在那兒。

每次我們去看他時他總會問我們打哪兒來的。好似以為養老院離我們家很遠似的。有時候我們說要回他房裡去聊天時，他會說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們要帶路，因為他不記得自己的房間在哪兒。等我們要走時也會問他要不要出來坐在客廳裡，他一定會說不要，大概很怕出去了就又忘了自己身處何方吧！

三不五時在去看爺爺時也會碰到其他舊識也去看他們的老父或老母或是岳父岳母，大家講起來都有同樣的感覺：老人家在養老院住真的讓他們安心多了。一個舊識就說他不用再擔心失智的獨居母親衣衫單薄地被反鎖在家門外淋雨，一直到看護人員來送飯時才發現。感覺上心理輕鬆了很多。

耶誕節接近時我們商量著也許可以把爺爺接回家過節。事前也和爺爺談了幾次。爺爺說到時再說吧！到了耶誕夜，老爺和女兒一起去接他，據說老人家很抗拒，不過他兒子還是把他帶來了。簡簡單單地吃過飯後我們把家裡的小花貓抱來，老人家眼睛一亮，開始撫摸著貓，對著貓說話。小花貓很聽話，不時抬起頭來仰望爺爺，露出深情的大眼，最後還在爺爺膝上睡著了。之後我和老爺一起送爺爺回養老院。爺爺坐在車裡時很緊張，因為他不是很清楚我們要把他載到哪裡去。等到把他送到房裡安頓好，老人家已經累到不行了。

有時候我會很沮喪現在和公公只能有很淺很淺的交流。我們說的他很多都聽不懂，他想說的卻又說不出來。老爺則說至少他的健康還不錯，比起我自己父親在生前的幾年都行動不便，生前的兩個月癱瘓在床，完全無法說話，公公的情況的確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他有時候不需助行器也可以自己扶著牆壁的扶手從自己房中走到客廳來哩！

以上就是我家爺爺這一年的狀況。斷斷續續地寫了大半年，只因想記得這一年，以資未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