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從台灣回瑞典後，每次去看公公時都會帶兩隻家中的小貓咪一起去。公公對於有這兩隻乖到不行的小貓咪陪伴相當高興。總是高興地撫摸著小貓，然後貓咪們就安安靜靜地在他的膝上睡著了。次數久了之後，有時一到養老院，貓咪彷彿知道他們的任務，總是在公公身上找一個好角落乖乖地躺下睡起來，有時候睡得東倒西歪，一直到我們要回家時才把他們叫醒。

公公中風後失智，以前去看他，他會一直重覆問我們米亞的歲數，在十分鐘內問個十幾二十次也不希奇。自從貓咪來了之後，公公就完全忘記問米亞年紀這件事，改成問我們家裡有幾隻貓。每次總也是問上十幾二十次。

我們母女人在台灣時，公公的兒子自己去看他爸爸，公公的心情就不是這樣好。常常會說他不想再撐下去了，和當初他剛進養老院時很像。後來公公的理解力更差了，因此對於工作人員要幫他起身穿衣等事都很焦躁，有時會抗拒，會大聲說他不要見到她們。

暑假過後他的身體似乎更衰弱了，抱著貓咪沒有多久就累得很，先生對此有點憂心，卻也幫不了什麼。後來因為他攝護腺那兒不舒服，又有尿道炎，讓他受了不少罪，公公心情更加惡劣，突然間(也許已經早有打算)決定不再進食，也拒絕下床。院方告訴我們公公的情況，先生很憂心，告訴院方他希望他爸爸能留在院裡多久就留多久，儘量不要送到醫院，醫院的陌生環境只會加速他的惡化。醫生開了抗憂鬱藥物給他，不管醫護人員如何好話說盡，他都不肯吃。我們去看他時，雖然工作人員沒有明說什麼，但從言語中也可以知道不吃不喝(其實還是有喝點果子水，吃點麵包，但極少極少)的公公應該挺不了多久。

最後一次去看他時，他用力握著我和先生的手又說他不想再撐下去了，先生半跪在床邊輕聲地對他爸爸說那就靜靜地等上面的召喚了。公公聽了沒有回答，但是當天晚上他又願意進食了，這時的他只能喝點流質的濃湯和水，也肯吃藥了，第二天還可以坐在輪椅上被推出房間和大家一起進餐。院方打了電話告訴我們他的最新狀況，答應絕不讓他感到疼痛，若是他吞不下止痛藥就會幫他打止痛針。不過院方也對公公的情況不太樂觀。

進食後的第三天清晨院方打了電話告訴先生公公的情況有異。先生換了衣服過去養老院，房間裡面的工作人員眾多。公公閉著眼，已在彌留狀態中，他呼吸急促，呼出的氣多，吸進去的氣少。他的兒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陪著。三個多小時後公公就走了。先生後來告訴我公公全身都是藍色的，心肺衰竭就是這樣吧。先生也說當年婆婆走時也是這樣喘氣到最後。

院方人員雖然知道公公的大限到了，卻也驚訝於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走了。先生辦完那兒的事，要離開養老院時，碰到了一位住在同一區的老先生，這個年輕老先生的神智清楚但手部嚴重畸型，無法自理生活才住進老人院，他是我們在養老院時唯一能談上幾句話的老人，其他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大多失智或是根本完全不理會周遭的環境。老先生問先生是來看他父親的嗎？先生說是，也是最後一次，父親剛剛走了。老先生吃了一驚說：『走得這麼快？昨晚還一起吃飯呢。』

先生回到家就連絡親友與葬儀社，這兒葬儀社的費用雖然很高，但一切都有他們打點好，喪家什麼事都不必操心。我們希望能遵照公公的意願，有個簡單的喪禮。公公早在婆婆過世前就已交待好一切後事，連辦後事的錢都留下，不願給我們添增一絲麻煩。

轉眼間公公已走了一個月。不知道家中的貓是否知道那個常常撫摸牠們的老爺爺已經走了，所以牠們再也不用坐車出公差去，不過兩隻貓相當喜歡人家抱牠們倒是真的。如果坐在家門的階上，牠們就會一跳跳到你的腿上躺好，然後打起呼嚕來。因此我想，牠們和我們一樣，也是很想念爺爺的。

在瑞典文中有一個形容詞叫做färdig，也可以當副詞用，寫成färdigt。這個詞有點像英文的ready，但又不是完全一樣。如果準備好了，我們可以說Jag är färdig. (I am ready。) färdigt 還可以用來形容一件事已經辦完了。這時又比較像英文的clear 或是through或是finishly。事情辦好了，我們也一樣可以說Jag är färdig。瑞典人在說一個人壽終正寢時會說han har levt färdigt. ( he has lived through. ) 這種只有活在那個語言及文化下才能體會的文化哲學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啊！若是很冷酷地翻成『他活夠了。』『他活完了。』，對往生者似乎很不敬。但總而言之，我公公已經把他的人世都過完了( han har levt färdigt)，現在在天上和我婆婆在一起了。也許他們在那兒還可以碰到我爸爸也說不定呢！

註記：公公在九月中過世。此篇文章在十月時在淚水中刪刪改改，一直拖到年終才PO。 送公公走比送婆婆時容易許多，當初婆婆走了後剩下孤雁公公一人，公公心情一直不太好，如今他們在天國再會，我們也很慶幸他沒有受到太多痛苦。朋友的公公也在最近過世，他老人家一直到九十多歲都可以自己開車，身體特好，沒想到近年受到骨癌折磨，身心智力都不太好。最後走時聽說相當痛苦，朋友一說起那家養老院的照顧不是那麼體貼，總要再三嘆息。我自己的媽媽在動完手術後出現智力迅速退化的情況，目前狀況不明，也很讓姐弟擔憂。

人生在世終有一別，只是想起昔日的歡樂，如何不為別離悵然淚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