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姓張，是我遇見過最棒的老師。張老師身材不高，站在講台後方，好像其他老師坐在那裡一樣，只能看到他花白的頭髮。但是他上課時入戲很深，時而拿下老花眼鏡，逐字講解課文，時而用肢體表現出文章中的情境，人物的情感、人生的境遇，都活靈活現。

    那時的大陸還很封閉，翻開報紙，打開電視，都是千篇一律的官樣文章，官方說詞，讓人聽到膩。但是，老師在小小的講台上，為我們開啟的人生的另一個面向。

     他常常會補充一些課本之外的資料，而這些補充教材總是比課本精彩百倍。印象最深的是，他向我們介紹的王國維那篇文章，講述做學問的三種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當初他講解這三種境界時期待的眼光，慈祥的面容，依然歷歷在目。

    因為歷屆他教的都是資優班，他很篤定地認為，坐下下面的同學當中，總是會出現一兩個極優秀的孩子，這些極優秀的孩子或許會改變國家和國人的命運，或許會重新改寫歷史，或許因著這份期待，才讓他的課總是這般深動，讓他總是這般投入。

     講到荊軻刺秦王的那一篇文章時，他更用強烈的肢體語言表現出荊軻的無畏，秦王的無恥，還有其他壯士的無私，淋漓盡致得好像看了一場電影。

    如果說，老師的職業就是傳道，那麼我們那一班很幸運的遇上了張老師，他沒有傳共產黨武斷的、極權的道，也沒有傳課本上教條的、新八股的道，他傳授的是正統的儒家思想，一個傳統文化下的知識份子該有的修為與涵養。教給我們做人處事的態度，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世界的方式。

    就這樣的，一天又一天，站在講台後方身材矮小的老先生，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建構了一個偉岸的人文世界，讓我們得以站上高樓，從更高的立足點來看待這個世界和我們自己，找到願意為之憔悴的不悔人生路，讓我們的生命從此不再平庸懦弱。

    但是今天我卻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同學告訴我說，張老師像所有的生命一樣，走到了人生終點，聽了著實讓人感傷。雖然我也算步入中年，而且離家很遠，但是只要我回想從前，總是覺得張老師依然站在講台後方，慷慨講述著荊軻的勇敢無畏，拉起衣服比出衣帶漸寬的形容，臉上洋溢著在燈火闌珊處的新發現帶來的喜悅……我很難想像缺了後方身影的講台，那是一種怎樣的空白。

    雖然人生總是難免告別的時候，但是這回真的，叫人特別感傷。張老師離去了，好像一個美好時代的消失，那個離古典文學很親近，離共產八股頗遙遠，也不曾受到商業污染的美好時代，永遠地消失了。